〈菊島與妻〉,《第十四屆菊島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親愛的以軍之妻:

 

  很冒昧寫了這封信給您,請您見諒,我知道自己很唐突,甚至冒犯,畢竟我連您的姓名都不知道,就只是在小說裡一直的反覆的讀到您,於是就有了想寫信給您的慾望。不過,我想這裡所謂的您,其實應該更接近於您的丈夫寫下的您吧。

  您究竟是不是如他寫的那般,我完全不知道。我只明白到您始終是他的主題。變虐的總是在隔壁的房間的充滿了時間的傷勢的以及耽溺的三角關係裡的神秘與敗壞的愛情主題──您瞧,這句子不就正是您丈夫的句法嗎?

  從《妻夢狗》到前年的《西夏旅館》,您一再地重返,彷彿是他的母體,彷彿您的腔膣包覆著他,因為如此,他才能穿越那些過度陰暗的歲月,那些稀微光度,那些慘澹的感傷的悲哀的以及更多、更多不可違逆的流逝。

  我想,如果沒有您,他應該已經被體內崩壞的變態的邪惡完全地吞噬了吧,而不是在看似暴力、狂奢而壯麗的生死奇景中,演練了無比珍貴的溫暖光暈。我想,如果沒有您,他會被父親的死,被那些酒館的魔幻敘事,被說話的技藝拖進個人的末日,而不是在憂鬱症和死亡史的面前,展示了一個作家可能的韌性、強度與面對世界必然之衰亡的能量。我想,如果沒有您,他在更早的時光,在您和他還有那時您的男友之間,在那些山上宿舍的性的偷渡季節,在他所顯示的黏稠的隱晦的對罪惡的龐大想像與興趣裡便已墜落到成為骷髏,而沒有玫瑰,沒有徽章,就只是一具憑藉意志在空中翻滾與毀壞的不存在的騎士,而不是以血肉之軀,以如今號稱為此島中生代小說家一哥的姿態,不斷碰撞小說的邊界,並繼續吞吃、反芻和吐出夢境……

  我想,如果沒有您,此島就會少了一個壓倒性的絕對性的小說家。

  這是不是您完成了您丈夫人的部分,屬於人的部分,屬於可以把邪魔亂舞的事物記述下來的部分,而不是被那些徘徊在敘事裡頭的鬼魂牽曳、拖磨至地獄?無論如何,我知道,他沒有您是不行的,不成氣候,也不成人形。我這麼說一點都不過份吧。或者說,您的丈夫因為和您相戀的機遇,而成就了他日後當代獨絕的光熱與深沉至令人哀傷的黑暗場景,以此風靡我戀人那一代的寫字人。

  有關您,是的,我是從《妻夢狗》讀到的,並且與其說我追蹤您丈夫的小說,不如說是我追蹤著他小說中的您,一路至今。請原諒我這種跟蹤狂的態度。當然了您丈夫寫他的父親、你們的孩子,您在菊島的家族故事,或者是他的家族,都無比傑出跟精彩。特別是那種酒酣耳熱之際所浮現的壯大華麗的光怪陸離般的驚奇敘事,從酒館到旅館,我為之迷醉不已。您丈夫心中所豢養的啊是多麼盛大的狂歡節,多麼叫人要願意跌到幽冥裡去只想要親眼目睹的地獄風景啊!

  但我亦必須承認初始啊您丈夫的文字讀來很痛苦,若不是有我戀人的指引,老實說,我無有耐性繼續至此。因為太曲折、繁複了哩。我這麼說,可不是指書中情節哦。您知道的,是您丈夫的筆法,大量的詞語貫串而成的長句,在書中隨處皆可見得。那是黏滯的必須改變腦中速率與向量方有可能進入的句法。為了討好我戀人──您丈夫是他最喜歡的小說家──我不得不認真。誰知一旦習慣了您丈夫說故事稠密如夢魘糾纏的語氣以後,自個兒真的沉迷了下去。這也是始料未及呢。

  對了,說了這麼多,忘了自我介紹,請您以媧喚我,我今年剛滿十七歲,在此島的中部大城就讀高三,然後咧,還有什麼,唔嗯,長得還蠻可愛的,有一對活靈活現的杏仁眼,還有,唔嗯,其實這些不重要吧我想。終究只是一種背景。怎麼樣都可以。重點其實是我這半年來我陷入了和您一樣的困境。除了男友以外,我還有一個隱密的戀人,他寫詩、寫小說,一個複雜而影子很長,很綿的人。我喚他:我戀人。

  他不喜歡我說他是作家。我戀人說,在二、三十年前,此島就已經有人提出了有誰真正在創作什麼呢的大問號。還不就是揪著一些聽說的事,東拼西湊,加一點設定與想像成人物的身世。哪來的創作啊。所以他總說自己只是個寫字人。只是一個寫字人。您知道的,這種自覺,將文學從至高無上的位置拉下來,從與人類整體相關到很可能只是個人體驗的說法,多麼讓我驚訝。我的意思是,他好歹出版過小說,寫的詩又得過獎啊,對我這樣一個高中女孩來說,是擁有熠亮發光的皮毛的大人物。可是我戀人卻否定了他的成就。他說自己只是一個寫字人。他說無論是獎或者出書,都是運氣而已。

  我感覺得到他不是謙虛。相反的,我戀人是個很驕傲的人。他對文學所擺出的低微,純粹是因為他曉得還有更壯盛的、更華美不可抵擋的作家群像。我戀人說,和他們比起來,他所寫的不過就是一些淺薄的拼湊的損耗性事物罷了。而我好想問您哩,您丈夫也是這樣自覺是一個寫字人嗎?還是他是自覺作為一個小說家呢?

  我戀人說啊,您丈夫非常、非常擅長於竊取別人的身世,他是一個盜獵者,同時,您丈夫也把這門技藝發展到此島作家的極限了啊。他是一個盜竊大師,一個擁有魔幻技法的普羅米修斯。他所盜取的火焰啊,都是他者心中的秘密與長久以來影子般追隨的本事。您丈夫把家族故事,把他在酒館聽到的故事,經過裁切、重組、縫合和整補成他小說中的模樣。而書裡的您也是這樣形成的嗎?

  我戀人說啊,書寫呢是包含了紀實與虛構為本身的一種技術。沒有純粹的寫實或者捏造。書寫的確是說謊的技藝,但它也是再造真實的法門。謊言的建構原來就是為了對照真實而存有的鏡像。而我記得您丈夫寫下:「龐大華麗的唬爛」。

  我戀人說啊,像您丈夫那樣傑出的當代小說家並不只是以具備高超的虎爛技巧而自得自滿。您丈夫有著某種超越性的意圖,他超越了此島的格局,空間的,以及時間的。您丈夫哀傷地凝視著那些身世模糊的人們,充滿深情的,也同時慾望著照見自己如他所寫下的「偷拍者在漫長空白的孤寂枯候裡一點一滴地感到自己的流失,然後在零碎組成的獵物的身世裡再看見自己。」那是您丈夫以長篇巨構《西夏旅館》展述了羌人那如煙消逝的帝國的感傷終極根源嗎?

  我戀人,我戀人,您可能會覺得我一定很喜歡他吧。當然了這是一定的。我很喜歡他。我戀人帶我看見了枯燥生活以外的,在除了考試跟無盡的考試以外的,真正人的可能性。那是另一套標準。以心靈的精神層面的巨大來區分的價值系統。我很難說我沒有因為他所展現的宇宙般的文學世界而目眩神迷。但是您也要好奇的吧,那麼男友呢?我的男友,又如何呢?如果我那麼喜歡我戀人的話,我是不是應該和男友結束呢?

  但是,您應該可以明白啊,我做不到。就像您在大學時光的處境一樣,有您,有您丈夫,還有一個被您的家族公開認定的男友。您來自一個封鎖的年代,而且您的根源,那座總是海跟日光、滿天的星光充斥的菊島,相較於此島來說是更純樸而道德要求相對來說是高上許多。可是您還是讓自己陷入那樣的窘境,何況是處在這個在愛情來說百無禁忌的年代裡的我。

  我才十七歲,我還不懂十七歲以後的事。因為我就在十七歲的裡面,就在這個年紀的正中央。而我遇見了讓我著迷的我戀人,但我又沒辦法說斷就斷跟男友的關係。他待我很好。且他也是經過我家裡許可。他是比較符合一般的愛情標準。我的意思是,您知道的,我戀人三十五歲了。我十七,他三十五。我們站在一起像父女絕對比像情侶多很多倍。我知道我戀人不在乎。我說過,他是個驕傲的人,他的自我意識很強,他擁有巨大的孤獨,誰都不能侵犯。包括我。

  也就是那種放眼望去人群裡他的孤絕身影最鮮明深刻的樣子,劇烈地打動著我。那真的很奇怪。好像他身上有一道特別的光源或者一種很獨特的氣味。總之不管他在哪裡,我都好像可以一下子就感覺到他。

  彷彿他一直站在我靈魂的深處似的。您懂得的,對嗎?

 

 

 (此小說於此僅只刊載一部份,全貌詳見《第十四屆菊島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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