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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說《卜洛克的小說學堂─四十七講》(以下簡稱《卜》)前,先把思緒的箭射向大江健三郎的《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麥田出版,以下簡稱《如》)──你不難發現那並非寫作課或工具書諸如此類的,而是談論「觸發」的一本文集:如何從其他詩人的書寫或自身的童年記憶與當今生活擷取經驗再現及再深入、如何修改自己的書寫使之異化、如何將雨滴當中的另一個世界召喚出來、⋯⋯⋯大江健三郎在此文本寫下的無非就是怎麼個從他者的作品、理論和觀看事物的角度觸發出他的小說的那些迷離的陰虐的世界。



  《卜》相對於《如》卻是軟調的多,雖然前者也探討了關於如何從各種層面(包括生活、對話、他人的書寫)觸結成自身的點子與想像場景,但大江畢竟操持著某種刻苦如求道者的剛猛(腦瓜不意間浮出古龍《浣花洗劍錄》東瀛武士的形象),Block可不來這一套,他熱愛的一如這本文集的英書名《Telling Lies for Fun & Profit》,乃是好玩跟贏利。這可真是重點。那是老老實實地攤在面前、陷溺於資本國度的最大限度的自由,關於一個職業小說書寫者的輕盈。即便是資本裡的一顆小小的機件,卻還是在限度上保持自由,雖然或許近似無用破銅爛鐵。但便如他老自個兒說的,已經打出點成績的他,有著固定好幾家出版社合作,實在也不太怕斷糧,也用不著被人削頭或苦坐在辦公室裡不忙裝忙的把兩個鐘頭內可以辦的事拉長到八個鐘頭(資本=生產與耗損的空隙?)。妙的是這話在美國另一個喜歡從自己的職業身份出發帶入該門行內種種出版風景的暢銷書寫者史蒂芬·金/Stephen King,在他的恐怖小說(《一代白骨》、《黑暗之半》、《戰慄遊戲》、《秘密的窗,秘密的花園》等等)大概都不難找到這種論調。日本的田中芳樹更直接用當自己的老闆這樣的話來含括表述。書寫居然成為最後一道自由堡壘,時間通過人類的意義正迅速地(甚至說是絕對)窄化貶化,悠哉竟不復見了?這會兒如波特萊爾所說的遊手好閒份子還有子裔嗎?



  蠻私塾風味的,Block的這堂課。一個長期書寫者的個人體驗的大放送。輕鬆自在。以默的角度來說,就像是那個躲在各種默喜歡的角色後頭的上帝不小心打了個哈欠乃露出面目於是不得已只好娓娓道來他的福音。雖然是懶洋洋的福音而且你感覺得到他真想趕快說完好跑去玩(這可就不得不想起超會玩的村上龍)。但你只盼他多說一點,哪怕就是剔牙的殘滓,都是好的(如民間神話的濟公之搓污泥丸?)。



  不過,與其說那是教有志於此的人怎麼去寫作,還不如說更像是與同好者分享、溝通某些書寫細則的技藝之書,講得偉大點就是不二法門,或者說像是本土劇沒事就會出現的台詞「跟人出來社會走跳的一些眉眉角角」。Block這麼說:「孤立的作家,最終會跟世界失去聯繫、忘記人們的長相。在創造素材消耗完畢之後,再也找不到補充的來源。」(P104∼105)、「藐視讀者的長期後果,就是作品會乏善可陳、無人問津。」(P.311)當然,這有個問題,那就是:那個讀者是誰?在哪裡?讀者不都該是合理的曖昧隨時都在變異離散的你不知究竟是怪物還是天使的物種嗎?



  好。且讓我們假定他心目中的讀者像是完整的清晰的,都是真的(就像是先假定自己是真的,於是鏡子的映射只是再提供我們確認自身的器物)──比方Block就直接把心中虛擬的讀者帶進書寫還讓他們扮演提問角色呢──於是他不得不為了爭取讀者的關注與喜愛而卯足勁想點子並且還要百般掙扎地將好或不好的點子裝上具體的情節、圖景跟結構。那可真刺激,你得先想方設法地摸清楚對方的底,然後再回馬多槍的刺出種種驚奇。這讓默想及前頭提的《如》中大江說到修改自己文章的「異化」觀點。你不走安全的順遂的一蹴可幾的老路子,你就是得絞盡腦汁的擺脫所有你自己既有的樣子,你得挖掘出一條通往他者(相對於自我)的道路。你不走康莊,你走崎嶇,只因你想逼近,逼近、逼近,逼近書寫這門技藝所能化微小與巨大為同體的極限。Block顯然在這裡頭也獲得極大的享樂,縱使他叨叨的說著再也沒有比職業小說書寫者更痛恨書寫。但他畢竟挺過來了,他抓到他的讀者,以致於那些目光都是他的收集品項(──彷若《蝴蝶春夢》的地下室?)



  這裡提提一些這個最好的說書人的篤定觀察:長篇小說比較好寫、試著提供場景更多想像的細節、退稿就馬上再寄讓自個兒重新上陣、在他人點子上疊覆自己的節奏與觀點的創意剽竊、暫時離開再予以豐滿完全化的創意拖延、挖掘本身能夠認同且有類似視角的角色、⋯⋯⋯那都是經驗談,他所能做到的事,僅止於此。既非文論,也沒有流派,更不是在評判什麼,頂多就是拿些東西擱在一起比較比較罷了(但你也明確地看出他究竟怎麼個斟酌法,三十七〈他說,她說〉裡,同一段場景他寫了五回讓你瞧瞧不同的塑造有怎麼個不同的氣氛與高下──實戰的東西到底是最白的說法)。


  
  那之中,默最感到趣味的是某種類似限制的氣味。不論是生活、凝視細處、書寫的技巧,都看得出他自以成形的規律、準則(而這卻並非他獨創的。時至今日,原創的事物早已不復存在了,一切都是「再發現」的變換組合)。換言之,他在召喚著「有限制感的形式」。而關於限制,Umberto Eco的《艾可談文學》(皇冠文化)便細訴到當他書寫腦中意象時,會精確地去建構那些地點的一草一木,連走動的時間都計算在內(可以說這是偏執吧,一種紮實得石頭紋理還是風吹拂髮絲的軌跡搞不好你都能經由文本敘述清楚地瞥見的偏執。話說日本老牌推理書寫者土屋隆夫在描繪犯案時也會確實地做實驗。真要命,懶人的天敵哪,他們看來都是),即便那並非小說主要場景;謙遜得讓默常以為自己的呼吸都顯得太自大太驚擾的波赫士,也認為自由詩體比具備格律的難寫得多;Calvino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時報出版──這個備忘錄的「輕快準顯繁」從此卻讓默不無憂傷的認識到自己怕會是衰世之人而總不能是盛世之人)不也強調唯其精準方能探進模糊的可能性界域。



  無限在有限之中方得彰顯。要從無形之中捉摸個什麼出來,便將之型塑為一形式(且必須是公共語言所能認知的範疇,將個人的語言推進到那裡頭去),約莫是窮一人之力而不可得。總是在漫長的時間綿延下來逐漸發展為公約,而後繼者又屢屢以新的世界觀加覆其上(還有顛倒與革新等等)。而當那種形式推到了極致(可能性的完全耗損)後,就會衰敗而這同時也會反向或從別的場域援引變異的力量。那證諸古往今來種種書寫形式(或主義)的生滅不正明朗朗的可見(且不特書寫,凡人類所在的形式,哲學繪畫電影社會國家等等莫非如是)。甭說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這一落落長的形式之浪撲浪捲,單單回到Block所置身的冷硬派小說血脈,不就正是對「古典推理」譜系發動了「美國革命」以俾使還給屍體死亡的理由而來的!



  Block便對冷硬派此一形式進行他所能為、最大限度的延展。而那意味著他遵循,但也偷偷藏進去變動(鬆動)的因子,使該書寫族譜愈發豐富重新注入新的可能性而不至於衰竭。而那些因子絕大部分是衰敗與衰老。特別是史卡德,特別是。史卡德因開槍的流彈無意間錯射死了個小女孩,之後人生在諸多不順遂,有酗酒、戒酒的循環與迴旋,還有各式各樣的死亡都在那個紐約私探的眼中跳著舞,不斷不休止地跳進去。你感覺得到時間在流走,像是紙頁的翻動之間,隱隱的,你感知到肉體在衰敗的速度。這些夾進去的東西越過類型小說的邊界,直接動搖了根本地貌,把下面的東西給挖勘而出。



  Block如何拿捏出這個角色的深刻與厚度以及他怎麼透過史卡德看世界和世界對話,都在這本《卜》顯影著。而最有趣的即在於此。Block自身是啥想法去催生其時已在他的筆下伸展開身段的那些角色,包括伊凡·譚納、馬修·史卡德、伯尼·羅登拔(邪惡律師還有那個少年偵探奇普·哈里森則還未在中譯版見得蹤影,至於殺手凱勒彼時還沒誕生呢)。當Block提及書寫人物與情節,尤其是講到書寫者朋友跟酒館那樣子交互影響的場域,默總會想起朱天心那篇周遊在咖啡館因地點的氣氛不同而產生書寫的偏移與歧異的〈威尼斯之死〉(《古都》,麥田出版)。



  Block是個長跑者。幾十年下來,早早決定當個職業小說書寫者的他,東摸西索的,好不容易明白了點什麼,而此同時,他的人生都寫進小說。書寫的技藝跟他怎麼過活的,雙蛇般的扣合在一塊兒。關於邁向書寫,他的態度,傾向於沒有好壞無關成敗。只是他很清楚地說道那是條漫長的道路,需要耐性也需要強大的意願。他說:「一個人得在絕望周邊,鑲上一圈厚厚的熱情。」(P.097)這可不是說有熱情就擔保能夠有所成就。Tim Burton拍攝的傳記電影《艾得伍德/Ed Wood》,那個沒錢也沒天分的B級電影導演一個勁的蠻衝拍出被稱為爛片的更多影片,那簡直像是拿頭撞牆的姿態確實讓人絕望。但那是每個人的自我取捨。成就是外在賦予的價值肯定。而成功是自個兒的。縱然無人認可,但對一個技藝抱持著絕大的絕不丟捨的長時間的熱情,豈非就是最大的成功!



  長跑是需要耐性的。日本的那個慢跑狂(同時也是搬家狂)、那個語言風格很不日本的村上春樹便常在他的隨筆裡提到最平庸的最單調一個人打著孤獨的戰爭的書寫過程。在美國警察辦案有句抬起屁股上門去的老話,日本則是不怕磨穿腳鞋跟之類的。而跟長跑與辦案著實像極了的書寫亦然,就是把你的屁股塞進椅子裡,坐到分成多瓣,坐到開花,然後痛苦地敲著你的鍵盤吧⋯犁你的小說之田,所謂「筆耕」是也。



  這個長跑者的叮囑可是有著黃金年代的氣概啊⋯雖然你我都知曉那年代已然傷逝了。就算技藝精進、熱情勃勃,但機遇,不知道啥時候會被隕石或雷撞擊的機遇,卻不曉得是在哪個十萬八千里以外。如今已是行銷大於內容的末日時分。瞧瞧這話說得多對,這會兒自個兒不又捧回Block的《八百萬種死法》25週年紀念版(而且有郵票and他老人家訪台的紀錄DVD)了嗎?真是。



  至於唐諾的導讀〈書寫的技藝之路〉,還是一樣的讓默讚服。透過書寫技藝的傳承與秩序,在前人的與歷史的豐厚資產下重新界定自身的位置。唐諾寫道:「每一個偉大的作品於是都是一趟壯麗的旅程,寫滿著前人的名字,一如個體書寫者的每一個美麗的夢都是人們無限大夢的一部份,一次成果,它還未發生已先存在那裡了。」(P.015)所以不妨當作己身的投入只是「再完成」文本的一次回溯,是微不足道的小浪花又回去了大海裡。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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