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個,米蘭·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遺囑》(皇冠文化)最後一章引述了音樂工作者史特拉汶斯基的信中話:「親愛的朋友,這可不是在你自家裡頭」來作為應不應改動作品原貌的論述基礎。那篇旁徵博引卻絲毫不偏離主旨的文論──尤其是卡夫卡跟在他死後處理其文稿的布羅德的論析──一直是默心目中最好的鐘擺(來回於兩端),謹守分野的又能橫越極限又能回歸原點的聲音。



  會想到菸的公共與個人關係,起因是由於參加「影詩salon──蛇行的靜默」時發生了點小事。合該是小事的。但那事不曉得怎麼地老縈繞在腦海,揮之不去。想來是有個什麼讓默在意。



  讀顧城詩時,有位老兄很響脆地對〈頌歌世界 是樹木游泳的力量〉(附於下)進行剪輯,把倒數第二句往前挪到第二段起頭,最後一句也併合第二段(當時在場都以為那詩該是三段)。

  



  〈頌歌世界 是樹木游泳的力量〉

    是樹木游泳的力量

    使鳥保持它的航程

    使它想起潮水的聲音

    鳥在空中說話

      它說:中午

      它說:樹冠的年齡



    芳香覆蓋我們全身

    長長清涼的手臂越過內心

    我們在風中游泳

    寂靜成型

    我們看不見最初的日子

    最初,只有愛情





  (根據木馬文化的《回家》。在打出這段詩時,赫然發覺另外一件事。主講人提供的資料就是這麼打的。不過她提醒到印錯了,應該是最後兩句獨立成一段,變成六四二的結構,而非六六。講正格的,默當場亦覺得最後兩句是一段,完整無瑕的一段。但這會兒,哈哈,到底哪個版本才是顧城最後想要表現的樣子?這可真慘。原來那天一整個都在誤讀。)





  讀唐詩,大約都會有個經驗,就是去調動倒裝的字跟倒裝的句子。那是由於格律的關係。不過這適用於現代詩嗎?可得先打上一個問號。以默的讀法,顧城此詩是內在景觀的視野,宛若閉起目來冥想(換言之默不傾向認為是現實風景的摹畫),腦袋猶如高空,一切都俯瞰可得,然後慢慢降下來,回到心靈純淨之中,原先以為是三重變化(若是六四二的行數),但現在就得讀成由外返內的兩段式折返,從具體物像回到自我感官與感覺,再凝聚成純概念型態(最後即是原點)。那是一氣呵成的透過愛情去觀照世界的法門。以電影語言慣用的遠景、近景的伸縮鏡頭切換的急遽縮返對照之,最後的一個take該是書寫者闔眼的淡靜面容。



  然則,若把「我們看不見最初的日子」放在第二段始,沒錯,是會扣成當段前後呼應的效果,裡頭的四句猶如被好生生地包覆著,但也削弱從物到心的內返性,讓晶瑩剔透的對愛情的感知的最後兩句綿密感,近乎斷裂,並也失落了顧城頌歌的那種也緩也快地的退回內在的純粹景觀吧⋯



  這約莫就是默在意的點。首先這就不能說服默有調動的必要。那無法逼近原貌(這裡的原貌指的是書寫者最想要展現呈述也願意被看見的樣子,當然有個前提就是他再也不會修改──很遺憾顧城大概也不願意從棺材裡爬出來再改它一改──那就是拍板定案了的原貌)。況且你總不能到別人的房子裡去,還順帶抓根鐵鎚二話不說就敲下別人的壁爐說,「嘿,這玩意應該擺在玄關才暖和!」然後還說了句:「這才是你蓋這房子的原意吧!」還是得有條界線在的。若想越過,不妨自己動手來造個房子。你要全盤複製外人的房子再予以拆解拼湊成另外的樣貌,那也無妨。反正是你自個兒的房子。你正在你自家裡頭天翻地覆,誰也管不著。



  到別的地方,別的領域去玩,總之。



  比如王家衛不就落落大方的借了金庸的人物拍出了武俠類型片最詭異而華麗的奇葩《東邪西毒》;或者林奕華不也老實不客氣的說靈感來自吳承恩卻將歌唱大賽併入其中導出了諷笑當代島國奇景的《西遊記》劇場版(可別忘了日本漫畫超愛中國神怪題材還搞出《七龍珠》、《最遊記》,但你總不至於說他們是一樣的文本);還是看看好萊塢愈老愈鮮猛的Martin Scorsese改編香港雙導劉偉強麥兆輝悲情壯麗的《無間道》,而型塑成清冷式殘暴的美式幫派鬥爭《神鬼無間/The Departed》,大概也不容易有人會搞混這兩者之間的巨大差異,還以為它們說的都是同樣的東西哪⋯



  你要在自個兒的家怎麼搞都無所謂。你可以越界,你甚至可以調動,或任意穿梭跳躍。反正是你的,就算搞得體無完膚面目全非,終究是你想透過自己的東西表述,沒礙著誰,而且說不定那還會有新奇深刻的意味出現。對經典的改造,不分藝術領域,也屢有所見不是。且不乏精彩之作。但那就是你自個兒的文本了。



  你要動手,就在自己的地方動。



  文本必然是由書寫者與閱讀者兩造的相互干預介入方得以產生。這點沒有問題。看與被看,經歷與被經歷,才能共構。路上的一顆石頭之所以是石頭,不正因為觀看者以視線確認到方能確認其存在。但得有個限度。至少你不能拿起石頭磨去它的稜角說:「這才是石頭原來的狀態。」



  界線的原始意涵究竟為何,特別是在書寫者、文本與閱讀者之間?有些詮釋你會以為那是滑入式的天然無縫地為文本掘出另一種可能性而不損壞文本。而也有些詮釋是嵌入式的依附在書寫者的背景與歷史有點僵硬勉強的疊覆時代意義在其上。至於那些個強加要套入自己的經驗與認知的暴力式詮釋,且不好恭維了。



  無論如何,有個明顯的涇渭橫跨著,閱讀者與書寫者彼此透過文本對話,但閱讀就是閱讀,是書寫就是書寫。可別亂了套。即便非常仰賴自己的經驗與感知去詮釋文本的默自身,也不想壞了這條界線。那就像是不吸菸的個人不能轉而成為其他抽菸的個人,掠奪了後者的權限。公共既是集合個體的,也是區隔出個體之所以個體的重要界線。



  此外,遺囑不就該被完好的施行嗎?那是尊重死者的最好姿態。也許布羅德的確為這個世界留下了最殘酷也最偉大的靈魂,但再怎麼說,他還是個背叛了遺囑的傢伙。他為我們留下卡夫卡的身影,可不代表我們就得忘了他該被鄙視的這一點啊⋯那些已逝的靈魂們回饋給世界的文本,難道不都是遺囑?不都是最美麗的禮物嗎?



  默寧可不要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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