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筆下的史卡德,一開始(當然這個一開始是指對閱讀者,而非史卡德的生命,想來他誕生的那瞬間,只怕連Block都不能說出個準兒),除了酗酒、查案以外,最常做的一件事是,去教堂點蠟燭,並且把收入的十分之一捐獻出去。他並非那種虔誠信徒(──說到虔誠,當代唯一虔誠的,默想,大部分人的生活,有的不得不然有的極度甘願,這會兒都對錢這個共通價值符碼充滿虔誠,膜拜以及臣服,連文化藝術都被收編都是根據錢之多寡的價格來衡量其價值)。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幹嘛那樣做。但他就是會那麼做。就像太陽會落下羊會咩咩叫貓愛窩在牆角一樣。

  他究竟想說什麼?對那個搞不好就是害他這麼慘亂的上帝(包括離婚去職酗酒等等磨難,尤其,尤其是他開的槍,那被流彈射死的小女孩)?

  總是垂著頭想像那樣的場景。在聖潔的場所,一個心有罪疚的人,什麼都不說(如他在戒酒協會的沉默:「我是馬修,今天我只聽不說。」),就只是點蠟燭,把錢丟入捐獻箱。他的心有因此稍稍,就只是稍稍,不疼痛了嗎?他的鬼,那些總是無預警地浮上意識水面一再攪亂他的人生的鬼魅,是否因而安伏,不再造訪?


  《世紀交鋒/Righteous Kill》(以下簡稱《世》),艾爾帕西諾/Al Pacino、勞勃狄尼諾/Robert De Niro的三度攜手(第一次《教父2/The Godfather 2》未有對手戲,第二回是麥可曼恩/Michael Mann導演的《烈火悍將/Heat》中的精彩衝突)。兩個好萊塢最有詮釋份量的演員。什麼叫做熱風從銀幕裡頭撲出來,在默看Pacino的戲時,特別有這種感悟,那是黑色的榮耀,純淨至極。De Niro可就入世了,帶點痞的暴力者,強大的能量隨時能炸開妳的眼球。默怎麼能不期待A+R的風暴演出呢!

  片頭從練槍開始。兩個人的一來一往,猶如兩頭老獅子在莽原上步行,雄偉得不得了。地怕也隱隱低吼了。穿插其間的棋戲,Pacino一人對奕眾人並交代某個不斷領先其他人而終究發瘋的天才棋手的事蹟,對好萊塢公式比較老道的人,大抵就猜得出連續殺人者該會是Pacino。

  但那不是重點,至少在默而言。還有其他的東西值得關注。譬如編導玩弄的敘述性詭計(兩人的名字互換,乍看是De Niro的犯罪獨白,到頭來只是他代為唸出Pacino的筆記),譬如對警探的暴力挖索(就快要是名句了:「有些人會尊敬警徽,但所有人都尊敬警槍。」),譬如跟隨者與被跟隨者的邊界破碎(Pacino將De Niro視為模仿的典範,直到De Niro栽贓一把槍給一個應該被判罪卻逃過牢獄的人,讓他因他沒做過的事入牢)。

  一對合作得天衣無縫的警探(Pacino的左手輕拍De Niro背的那幕的敘事力,絲毫不含糊),面對充滿制裁性的連續兇殺案(被殺的都是他們認為有罪而逃過法律的人)──

  在這過程中,精神的幽微地帶便揭露了。

  且兩人的對照相當有意思,正義者De Niro的個性火爆,且他的情慾是暴虐的,他和身為鑑識人員的女友的私生活場景出現了不少(性愛的刺激在於那是安全範圍內的。如果逾越,絕對是另外一回事。譬如情人之間喜歡玩強暴遊戲,但可並不代表女性真的想被強暴,所以會因暴力而興奮的女友最後的對Pacino傷害她的憤怒是一體成型的)。

  但Pacino的私生活,只有他獨自用餐一整桌菜的那一回,其餘時候都是公開活動且自始至終都是溫文儒雅、成竹在胸的(就是在對付女鑑識員時,導演也沒讓妳瞧見他如何施暴)。

  心理醫生分別和兩人對話時,銀幕便劃分為二,兩個人一起入鏡,或者一張臉、兩種角度地出現在銀幕的分格,雙面的隱喻自然湧現了。

  Pacino飾演的那個角色的複雜與深刻便一再累積到最後以使人感傷的殺戮者臉譜全然而淋漓地演示了。他總是在被殺者身邊放上詩。他說他失去信仰了(在De Niro的槍栽贓事件之後)。他坦言他對殺人麻木了。他總是孤獨。他一再制止盛怒的De Niro。他即使疲憊仍舊銳利的眼神。他對正義的質疑。他轉向邪惡的堅決。他對典範的完全追隨,以及,以及最後的背轉。

  兩人攤牌時,Pacino挑釁地一再射偏子彈逼De Niro射擊時,他說了信仰破滅的事(是指上帝的,因神父的幼年性侵;更是指De Niro的典範形象),他說了De Niro應該是正義的(突然想到《黑暗騎士/Dark Knight》,Batman對白色騎士的期許和信任),他說De Niro不懂。

  而槍的影子,就那樣斜斜地劈在De Niro的臉頰(默非常非常喜歡這個鏡頭),當他說他懂時。懂就是懂。懂跟不懂就像是神木跟樹不同是一樣的。那是長了一片陰影的正義臉龐。而他完成了正義,當Pacino再舉槍時。他完成了Pacino渴求的正義。他會一直是Pacino的典範。

  而Pacino的邪惡(殺人)便也可以是正義(殺壞人)──

  他也就深沉了起來。


  在馬修‧史卡德系列裡頭,這個紐約私探也曾經栽贓過別人,並同樣也槍殺過他認為該死的人,並非基於自我防衛,而是他打從心底想讓他們死,他就是想處決想私刑,他想讓他的「圍裙上沾點血吧」,那似乎是不打算置身事外。乃至於《世》文本Robert De Niro的感慨(當百分之一的人在傷害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時,大多數的人仍寧可去逛街)像是在折射史卡德的話似的。

  最後來看看史卡德怎麼說:「我想,我可以視而不見,可以蓋著它不管,然後一切又會歸於寧靜,因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不是嗎?在那些我相信『偉大的或許』的日子裡,我知道是這樣。而當我無邊的力量成為『偉大的或許不是』時,我仍然這麼認為。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很確定──不管有沒有上帝,我一定不是扮演上帝的那個人………坦白說我就是想讓他們死。………我也想成為殺死他們的那個人,但是,我以後不會再做這種事了………」(《屠宰場之舞》,臉譜出版,曾筱光譯──唔嗯,跟【十三月戲劇場】的團長是同一個人?)。


──97/9/18,晚間,《世紀交鋒》首映會,於威秀日新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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