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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196.jpg 

  某一種雪:

  在國家戲劇院的實驗劇場。那天看的是什麼戲?像是被村上春樹小說裡頭什麼都能夠吞噬的羊吃掉了一樣的不復記憶了。只記得踏入表演場所時,明亮的光瞬間跌了一大跤,跌得遍體鱗傷的黯淡了,視野昏暗,空氣變得擁擠,呼吸有些像是拉不直的背的肌肉群束那樣緊簇。前頭有條看來好纖巧的背影,一頭烏黑長髮極為柔軟地止歇在肩後,猶如沉睡的夜。她正轉向座椅區。

  我像是被什麼魘住。

  我尾隨那背與髮,像是從很久以前很遠的地方便變態似的追尋著了。我甚至不齒起自己。但無可控制的,我還是落坐在她身旁。像個小學生,屁股偷偷扭動,但姿勢跟眼神都筆直。盡可能筆直。我並不願意被誤會。即使不懂這扮演究竟所為何來。我盡可能地彎折眼角的餘光,瞥見她正攏著耳際的髮絲,那兒還有一小粒嬌俏的黑痣。

  燈光熄滅。身邊的她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氣,非常圓潤的,像是被溪水洗得潔白晶的鵝卵石。我閉著眼睛,緩緩的呼吸,用鼻子去捕捉、型塑、記憶她的美麗。如果能像魯西迪筆下的午夜之子撒利姆一樣擁有一顆絕無遺漏的鼻子就好了。那麼這個短短的七十分鐘將為變成播送的訊號,沒日沒夜絕不斷續地在我的記憶層彈跳。如此便能感覺我和她之間萌生了一條無形的韌帶。且那韌帶等同於宇宙般,將永永遠遠地牽絆著。

  但戲會結束。當燈光幽幽一亮時,我驚慌失措地面臨和她關係的銷毀。我幾乎聽到了韌帶崩斷的聲音,甚至連還遠在外頭的夜都碎裂了。

  她則沉沉地嘆了口氣,像在感慨哪個人物的身世,然後起身。而我卻渾然不知舞台上的交會究竟是怎麼回事。表演者也有如我般這樣美麗的機遇?

  她就要離去了。

  我著魔般的跟在後頭。這樣不成。我一邊抵制自己一邊卻縱容,並且想要放肆。我想起駱以軍的故事。他跟那個叫貝蒂的女孩的恩怨。我老覺得他們之間有個極為陰損的摩擦。誰都不知道。但也許他們在夢中,是的,就在那些隱晦的意識的邊緣,她們是以男人跟女人的身份單純地交纏,然後逐漸變成雙頭蛇。

  她進了電梯。我垂著頭進去。短短幾十秒的降落時間,我口乾舌燥,身體處於一種巨大的傾斜,我的眼中甚至有霧氣,轟雷般鳴動的心跳彷彿就要把眼下這個機器箱子擠破炸開。眼下,我多麼希望這電梯能被切割在大樓的整體外,變成獨立而漂浮的空間。只有我跟那女孩。像是座浮島,我跟她,就那樣不得不然地從陌生到熟稔,從不可碰觸到深切的肢體糾纏與靈肉的無上結合。這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寧靜更狂歡的事?

  但電梯不沒有如我所想的。它仍舊是冰冷的機件,而非生物。

  我們分別踏出劇場。已夜。

  女孩往捷運入口走去。像一陣徐風。

  經過廣場,有人練舞有人練拳還有溜冰的,各種喧鬧的聲音起起落落。我躡在她的後頭,著急地想要做些事。什麼都好。只要她能停下來,為我。

  為我停出一個春天,或是無數無數的明媚。

  但嘴巴卻像是被瞬間接著劑黏死了或者車縫機「嗤嗤答答」的縫合了。我徹底囚禁在己身的肉體大牢,連一句「小姐──」都發不出。

  靜在體內扭動,從每一個毛孔滲出,將我完全籠罩──

  突然,半個「呃」不知道從哪裡吐出,細微得幾無法察覺。

  但。

  猶如被風捲著走、體態幽慢的她停下。

  轉身。

  眼神是詫異的,但沒有驚懼。

  並微笑。她對我微笑。

  微笑。

  淡淡的一抹。但很深很深。

  我同時深深地陷入那微笑的雪白層次底。我就要溺斃了。

  彷如岩井俊二那部《花與愛麗絲》在謊言裡頭編織出美麗花朵的愛麗絲,皙白得近乎透明,像是雪花一樣的女孩。很像。眼波流轉間也都是琉璃般的光樣,純淨而寧靜。

  連耳朵也是。從我的角度看去恰恰見到她那一點小黑痣。

  我一直、一直在掉落。

  她凝睇我。好若翩翩的雪花輕輕地點落。

  我彷彿被什麼神聖的事物照拂了,一切都奇異的輕盈起來。

  一陣對望。

  心跳和呼吸都在身體靜止了。我知道。

  有個柔嫩的東西在她的眼神裡抖動了幾下。

  然後,她消失了。

  像是被什麼融化,她突然急遽地萎縮。

  我的視覺根本來不及把訊號傳給腦部分析理解。她整個人已悄悄地往頭部倒流,有若一個圓飛快地凝聚成一個點,最後像是一道白煙,咻的,就擠進了黑痣。

  而黑點突然發亮,變得霜白。

  我這時才想起撲上前進去,趕緊往前──

  那雪白的什麼正緩緩飄落。

  恍若一小片雪花。

  我兩手捧著。

  這是一座沒有雪的城市。

  而這個夜晚我卻捧著一片雪。

  一片理論上該是輕柔的帶點冰涼的結晶。

  不過實情是銳利和灼熱。

  那雪一沾到我的掌心就烙穿了,繼續往下跌。

  我甚至沒意識到疼痛,眼見自己的虎口破了個洞,血肉模糊。

  雪是紅的了。

  她款款擺擺地溶入地面。

  留下一個孔。

  我瞅著柏油路面,長長地發著楞。我像是根木樁被長久地釘在原處。周圍沒有誰發現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根本用不著看。因為方才那些聲音一樣的喧嘩。只有我的骨頭裡是無比的寂靜。

  這究竟是?!

  然後我想到──

  直到最後我還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到最後,還是。

 

  另一種雪:

  我瞪著螢幕。

  看著自己剛剛敲出來的小說,有點不明白這裡頭到底有什麼值得被敘述。還有我是想表達什麼。這是撞鬼呢?還是單純的這男人的神經出了差錯?雪的象徵性夠強?超現實?還是魔幻寫實?操。重要嗎?是什麼手法是什麼流派都無所謂。重點是我有沒有把那場景搞砸了。我腦海中的場景。書寫,往往就只是描寫場景罷了。把那場景裡頭的人、事物和情感,或鉅細靡遺或概約簡要的抓出來,透過文字。

  唉…沒有感覺嗎?

  我挺直背脊,兩手十指交扣,反手撐在頭上,拉了拉身子。

  呼。

  熬了一個半夜,就生出這種玩意兒。我真不知道明天怎麼跟編輯鬼人交代。總不好說,哦,是這樣,我昨天被雪女附身,對,是雪女沒錯,是,我知道這是一座沒有雪的城市,是,但──

  說不通啊說不通。怎麼我這會兒不是在日本北海道。要命。就算是,那群鬼也會潛進日本國境,拼命地敲鑼打鼓,要我別開天窗,最好是連我的夢都綁架,全都揪進紙頁。馬的。我一點都不想要這種鳥事。

  喵唔…

  好。等一下。我說。

  我抓著頭,猛搖自己,快想快啊快擠出個好屁來。避免耳朵被轟炸手機塞滿怨念,你還是快想吧,老兄。隨便也能唬弄點什麼的啊…你可是哈啦了幾十本書的傢伙。雖然不是寫手,不是以換取消費能力的純生產主義,但你還是寫了這麼多,對吧?難道要跟《漫長的告別》裡頭的人物說的一樣去翻自己的舊書找靈感,體驗體驗江郎才盡?

  喵唔!

  聲音從我的小腿蹭上了耳邊。

  好,等等啦,魔魔,巴拔馬上給你餅乾,吵吵吵,吵個沒完欸你──

  我腦袋空空,你肚子空空。剛好我們是父子倆。你看哥哥也沒叫。就你叫翻天。是怎樣?你以為,你當真是黑色大將軍?巴拔告訴你,並不是,好嗎?趁早覺悟吧…我口中唸唸有詞一堆,以教訓底下那頭磨來繞去的黑貓。

  啊!

  作為我的繆思的兩頭貓今天一點靈光刺激都沒有啊…平素有他們在身邊兜轉,我就能下筆如神的說。今天不巧失靈。還是我應該去把黑貓塗成白貓?搞不好這樣就能挖出比較像樣的東西?

  啊!我好焦慮。想抽菸。但菸都給她收走。我的口水分泌。我的鼻腔充斥著濃稠的形狀。我渴望。我聽見我肺泡的聲音。我的肺在呼喚。我想要從我的身體轉換出可以噴的雪。那些煙。不正是雪般的美麗與哀愁?去它的吸菸有害健康去它的公共場所全面戒煙(馬的,抽菸的人就是次等國民就對了)。去買一包吧?應該要去?這樣就能寫了。對,沒錯。我差點要從椅子跳起來。但。馬麻的臉正看著我,在螢幕的桌面上。雖然是張漂亮臉蛋而且眼神宜喜宜嗔。但。但。要,命,啊…

  對。都戒了三個月又二十一天了。而且。而且。他們的馬麻發火亂恐怖的。

  唉。我沒力了,低著頭,兩手下垂,簡直像是《小拳王》那個昏暗的死樣。

  然後。

  怪怪的。

  有個濕熱的玩意兒在舔我的耳窩。挺舒服的。

  我閉上眼睛。感覺舌尖充滿挑逗地戲弄我的耳垂後,又轉向頸子。蠻爽。技巧真好。我們家的女人,你們的馬麻,就是厲害。而且我很乖。我沒動。我沒抽菸。不,不。我想都沒想。對了,妳幾時來的──但,不對。家裡應該只有我跟兩隻貓。女友今天沒來。這我很確定。她丟下我一個人去度假了。這種殘忍的事,她居然做得出來。我在趕稿欸…這傢伙居然不陪我,自己跑去逍遙了。沒天理不人道啊!那我幹嘛不抽?

  欸,不對,所以現在是?

  我感到自己放軟的身體瞬間僵直。我睜開眼,直直看著前方。

  電腦螢幕的邊,有個倒影。

  雪白的人影。

  我發毛。所有的神經跟肌肉群都被電流竄過。

  我瞪大了眼,想辨識那人影是,是是,是什麼來著。

  這同時那舌還諸多翻攪形式的在我臉部遊走。

  那樣長,長長的,那樣的長。

  我不自覺的吞了口口水。

  這時,螢幕突然全暗。

  房間的氣溫陡然降低。我在發抖。我的鼻息開始冒白煙。

  螢幕充滿雜亂的線條,彼此交錯的白色閃爍。

  白色。

  邪惡氣味的白。

  想知道我的名字嗎?

  我聽見一個聲音。

  我想搖頭,我應該搖頭,而且也應該閉上雙眼。但不行。

  我想我是凍僵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感覺。應該要動,要動啊,要,動,我知道。但不行啊…完全沒法子。像是我的身體在另外一個箱子裡。而我在外面。我跟身體的連結性全都歸零。這是什麼鬼!

  跟著。

  那,些,雪,花,噴,了,出,來。

  從銀幕,像是一截又一截發亮的小刀片往我戳來。

  我突然轉頭成功。成功地我轉頭。

  看見她。

  那個女孩,那個耳邊有黑痣的雪花──

  刀正在割裂我。洶湧澎湃的。

  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

 

  又另一種雪:

  老公,老公,老公啊…

  唔嗯,怎麼?我從沙發彈起來。

  你在幹嘛啦!

  我看看周遭。哦,我做了個白日夢。有給它恐怖到的夢。怎麼搞的?最近業務是不好。但我有的是大環境可以怪罪。房子是二老的產物。老婆也有在工作。我們也沒有小孩子。沒什麼壓力的。冷靜,冷靜。呼吸,呼吸。

  幫我拿浴巾。妻在浴室裡吆喝。

  電視機那驕傲而美麗的女歌手還唱著〈沙塵暴〉。

  我拍了拍臉頰。清醒,清醒。沒事的。我們一起生活。簡單過生活。幹嘛啊…Simple Life啊,真是夠了。我甩甩頭,動一動腳,蹬蹬看,嗯,有反作用力在,真好,實實在在的。

  快點啦,很冷。妻甜美的聲音繼續嚷著。

  好啦好啦,我說。準備動作。

  轟…

     遠方有雷

    低低的隱隱地

     像頭猛獸

              伏低

   在咆嘯

  我望向玻璃,窗外,一片暴怒的白。

  有個什麼撞翻了我的腦袋。我好像陷入一種夢遊般的狀態。

  無數、無數的白,像是藤蔓,從天空移到窗邊,攀爬在玻璃上。蠕動一如蟲類。我又作夢了。我應該回去。好像有誰在等我做什麼。但那白,那白壓碎了玻璃。雷聲更強悍。好像在耳邊。眼球刺痛。白,雪白,就刺在眼球的邊緣。

  我說了我好冷,你沒聽到──

  耳內響起比任何陰影還都要陰森百倍的聲音。

  我不該轉頭的。

  但我轉了。

  那是妻。雪白無比的臉跟雪白無比的眼睛。

  空空洞洞的眼睛。那裡頭還有一個小小的黑點。

  很深很深的井。我就要被完全吸進去。

  匡啦…

  玻璃完全碎裂的聲響。雷跟風都湧了進來。

  我身後有無窮無盡的白。我曉得。

  玻璃碎片隨同雪花般的白炸向我。

  你為什麼不問我名字?

  好痛。

 

  雪以及所有其他的雪:

  我發了個呆。這呆有點長。應該啦…幾個詭譎的場景刺過我。像是那個一直夢到自己的泡麵沒了的廣告。等等就要上場了。我還真有時間出神啊!我偷偷瞄了瞄四周。呼。沒人注意到。

  台詞跟動作都Ok了其實。我寫的劇本嘛…沒問題的。這是《雪以及所有其他的雪》的最後一場了。加油。觀眾也是。剛剛從後台張望了一下。兩、三百人。很好。小劇場的規格。但自由自在。辛苦沒錯。但可以玩自己真正寫說的事。這一檔戲我被找來自編自演,跟其他三個劇本書寫者,每人一段,共四個部分的共構劇本。導演要求其他三個根據我幾年前寫的四十分鐘劇本的主要元素改寫。所以我當然壓軸。那像是《九降風》分成三個台港中三個版本。有趣的策劃。我滿心期待。做了兩個週末共八場。反應不差。

  我開始暖身。

  回頭,座談會、拆台、慶功宴後,就趕緊上網看看風評。畢竟是舊的劇本了。不知道還能不能頂住。現代部落客常常照片多於文字,而且就算寫了有時搞得我會懷疑是不是我搞錯了其實他們說的才是我的原意像是他們才是編導似的,但也有道地到我都要佩服的評論,雖然少見。但還是有。不曉得其他三個書寫者的表現如何。我一直沒敢去看。怕。怕會動搖。有點孬沒錯。不過總比看了以後上戲時心中老毛毛的好。

  專注在肢體的拉扯。每一束肌肉與神經的擴張與收縮。專注,專注。

  最後的最後了。最後的一。

  我坐在地板上,拉筋,左右、左右,喘氣,喝水,再拉筋。然後盤著腿。徐緩的呼吸。這是我上場前必做的。對了,還有,還有觸摸地板。十指張開,撐直在地面,闔上雙眼,九次深呼吸。不能十。不能太圓滿。必須有缺口。只能九。九次。並唸著她的名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睜開眼。我好了。一切會順利的。

  「小雪,到妳了。」

  那個真正叫雪的女人,應該也在台下吧…這是獻給她的。

  特別是最後一幕從舞台上方灑下的白色雪花。還有扎了一柄刀在胸口的我。

  紅色的我跟白色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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