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斑斕、瑰豔無比還有誇張、任意的人物們,這是《幸福の魔法繪本》(以下簡稱:《幸》)開始沒多久就很明白的事。一如導演中島哲也先前的《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綺麗無倫的幻想風格。真人與動漫巧妙地穿插(自由的替換增強了故事的靈活與可看性,不至於必須一再唸繪本而淪於細瑣),將一個不入流的繪本與一個少女的現實人生編織成華麗的無有記憶之敘事。而這亦成了將繪本提升到現實之物的明確行為。於是必須的虛構就有了最動人的哀憫。
役所廣司飾演的大鬍子(一個大叫不想被人記得名字的老爺爺。那禿頭、白色鬚鬍如翅膀的造型還真像是電玩《鐵拳/Tekken》的魔王),為了只能擁有一天記憶的少女Paco,變得柔軟,變得細膩而不再暴躁。在大廳(說到大廳,《幸》的那處大廳與那扇窗特別有敘事性,在光影的變化間)的那一幕,他和Paco的濃濃影子在地面歇息,光從他們背後走來,將他們的影子愈拉愈長,於是那就有了交會的意味,彷若他們那瞬間都在彼此的心底留下了什麼。動人的什麼。不是以記憶的型態,而是更有深度的、更心的底層的什麼。
關於不復記憶,想到的是《記憶拼圖/Memento》、《我的失憶女友/50 First Dates》還有小川洋子的名作《博士熱愛的算式》(王蘊潔譯,麥田出版)。記憶,記憶是向著過去的,永恆的指向過去:時間的後頭。那是倒退的形式。人們透過倒退才能理解前進。於是對少女來說,大鬍子一直會是新的人。她失去了前進的能力。就像是上述的文本的人物們,他們只能停在不會再前進的過去,沒有新的事物產生,過去,過去,在過去的事物狀態底永久地停留。
以是,大鬍子的作為(包括那檔戲)意圖對抗記憶的消失。在重複的唸繪本之後,大鬍子想要在少女的心中種下些什麼。那幾乎是徒勞的抵抗,悲劇性的。他想要為這個少女做些什麼。但少女無法理解自己仍在前進之中。重複乃變成必要的。大鬍子每天、每天為少女讀繪本。那重複性就有了最堅強的溫柔。少女總是在相同的場景與事物之中醒來。她的時間延續性乃得以在「停止的那一點」上繼續。她無須去體驗自己的變化與凌亂。她在被營造出來的一致性中。比起必須追查究竟是誰殺了自己的妻子把線索塗滿身體的藍納或者總是會意識到自身在哪裡發生歪斜與空白的博士,Paco毋寧說是幸運的。她被包裹在所有人都在為她維護小小世界的巨大幸福裡。
而醫院,那棟場景夢幻的醫院之中的人物,大抵都有些什麼過去的背負,譬如大鬍子是個成功但孤單的白手企業家,妻夫木聰則是一個擺脫不了過去光榮的超級童星,也有暗戀著那個童星的護士,或者不敢去參加女兒婚禮的變性父親,還有憐惜一頭猴子之死的黑道人物。換言之,這是一個集體都有過去與哀傷的人們集合的場所。除了少女。少女一直停留在她的生日那一天,她沒有未來,她的記憶讓她停留,成了一個不斷感到驚喜與快樂的少女,處於──永恆的生日之中。的的確確是個美麗的童話。而這童話是建構在哀傷之人集體填充的現實之上。
大鬍子的溫柔,役所廣司詮釋得層次分明,叫人喜歡。絢香‧威爾森的容顏很可口的模樣。妻夫木聰總算搞出了一個很意外的角色,一開始還真看不出來是他。土屋安娜仍然是性感的,護士裝挺辣。在《舞妓哈哈哈》很瞎很扯、搶眼到底的阿部貞夫,同樣的在《幸》扮演了極盡誇壯的繪本畫家,那些變態的笑點真是夠了。
關於青蛙王子跟螯蝦魔人的大決戰,想起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青蛙老弟,救東京〉(《神的孩子都在跳舞》,賴明珠譯,時報出版),裡頭有一段話相當有意思:「………一切激烈的戰鬥都是在想像中進行的。那才是我們的戰場。我們就在那裡面戰勝,或敗北。當然我們都是有限的存在,終究要敗下陣去。但就像海明威看破了那樣,我們的人生不是看勝利方法,而是看失敗方法來判定最終價值的。………」少女Paco最後死去了。而為她所做的想像的事物,最後在大鬍子撫摸她臉頰的右手之中,是否獲得完美的昇華呢?那最終價值是否就有了深度?
──98/3/05,晚間,《魔法幸福繪本》特映會,新光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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