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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周倫佑的〈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的片段說起:

     讓刀更深一些。從看他人流血

     到自己流血,體驗轉換的過程

     施暴的手並不比受難的手輕鬆

     在尖銳的意念中打開你的皮膚

     看刀鋒契入,一點紅色

     激發眾多的感想

 

     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轉換的原則

     不再有觀眾。用主觀的肉體

     與鋼鐵對抗,或被鋼鐵推倒

     一片天空壓過頭頂

     廣大的傷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後繼續冷得乾淨

  (《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唐山出版)

 

  當然,這裡頭的政治意味不能不說濃厚,而且所攜帶的那刺鼻的血腥味,相當鮮明,不過如果把那個代表鋼鐵的核心從一個國家權力體位移到現實的話,尤其是關乎社會價值的勝負判斷,不能不說是相當適切。

 

  於是這個時候便看見了《戰/Fight or Die!》。

 

  2010年看的第一檔戲,一月二日,晚間,在皇冠藝文中心小劇場,【動見体劇團】製作,導演符宏征,編劇採集體創作,由該團核心成員張嘉容,本版表演者劉亭妤、董怡芬、魏雋展、王靖惇、劉嘉騏、吳立翔、廖根甫等等集思。

 

  從七人貼牆,在黑暗之中的剪影開始,姿態各異的站立,燈光黯下,再亮時,地面有一光縫,他們就站在那之中,像是從縫隙裡長出來的什麼似的,七種植物,而陽光在很遠很高的地方,他們非得要更用力,更用力的呼吸不可。

 

  每一個表演者被配給固定的肢體動作,譬如揮動球拍、拳擊動作、投球、打領帶等等,而且手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抽搐,然後紛紛掏出懷中的藥罐,吞食藥物,這揭露所謂當代社會的病虐風景:壓力,焦慮,不安和隱隱蠢動的暴力性。

 

  一如表演者一開始所探問的,「如果我輸了,你還會愛我嗎?」在標立競爭為必然,必要的路徑裡,造成犧牲不是罪惡,你必須盡可能的將人擊倒,踩著別人的骨骸,往上爬,爬到最高的地方,再等著摔落,變成另外誰的踏階。

 

  人生就是一場奮戰?一場沒來由的,無可名狀的競逐、爭鋒?人們是猶如被魔笛吸引、催眠投海致死的老鼠嗎?那是活在一個怎樣失喪了命運與火焰的怪奇處境?而所有的人,或者大多數的人,又多麼習以為常,乃至於它造就如此。

 

  這是一個持續運動的過程(以各種充塞在當代的運動作為而今時代的普遍性吞噬情景的載體的這點,叫人佩服),甚至近乎殘酷,一如男人們奮力的盜壘、封殺,勝利的一方叫囂得如此歡樂,一如投手一再地投球,並以戀人關係來重塑投、捕的親密與疏離,而他卻要一敗塗地,一如兩個中年男子的投籃比賽,非得分出勝負不可,一如劉亭妤不停拿著球拍打乒乓球,隨時隨地的打,而她的親密戀人卻從來不知道她正這麼做,同時又帶入幼年的性侵害創傷經驗的處理。

 

  拿乒乓球作為主要意象,讓人想到陳黎的〈戰爭交響曲〉(《島嶼邊緣》,九歌)從一大頁密集排列群聚的「兵」字(像是軍隊),到了次頁則漸次斷手缺腳變成「乒」、損為「乓」,而且零零落落,星散各處,最後翻開第三頁則變成「丘」,同樣密集如第一頁「兵」的次序隊伍,彷彿那些兵都死了,現下只剩黃土,隆起的墳,無數的死者──在《戰》裡頭的人們,被各種無形的競賽逼著跑,跑,跑得更快,鋒利而絕對冷冽,跑得四分五裂,跑得聲嘶力竭,而最後跌散在地,他們亦是無能自主,在強調戰鬥的環境裡,如蟻般的死去,而凌亂了一地的花葬。

 

  編導將重複的特定動作與慢鏡頭調度(表演者放慢速度演出,將時間的細部拉長來看)發揮得淋漓盡致,尤其是他們在閃光之中的演繹,猶如遠古的野獸,在雷雨之中,在洞穴的深處,不斷地做出指定動作,而逐漸加入咬著刀子做,最後又變化成咬著玫瑰(應該是有各種形式、顏色的花朵吧,只是玫瑰看來特別鮮明和對比強烈),那些反覆再來的,近乎抽搐行為的精神變異風景,使人怵目,而音樂部分,從國樂到古典樂、搖滾電子樂的流動與適時粉碎似的箏音,以及重複音調的再來、再來,都讓那冷清、恐怖的氛圍愈發寫實。

 

  透過慢動作的檢視細節,將其中蘊藏的荒謬,還有包含從藥罐取藥卻掏出花朵,無頭蒼蠅似的遊晃動作,包含現代人對於彼此協助的抗拒和難以抹消的敵意,包含躲藏在各式堅硬的殼後的哀傷,那些靜好而總是被撕裂落散的花朵,一股腦的掀開來,掀開那些日常之中隱匿的狂亂,隱匿的殺機,和被教育,被體制馴化溫柔而代以暴力、殘殺的舉措,要贏,要贏,輸了,就是敗,就是廢人,就是無用的人生。

 

  如果我輸了,你還會愛我嗎?

 

  如果我輸了,人生還會是人生嗎?

  這探問怎麼說都有著一種欷噓的,不堪回首的破敗哪…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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