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站在鼓浪嶼，站在菽莊花園，凝望著熟悉的庭園設計時，你的眼底像有某種投影片播放，許多影像升騰而起，堅硬如水的刺破瞳仁，在空中耙梳、幻生。你的肉身不知進化或退化的形成某種時光的機器，正傳送什麼似的。
眼前的小橋流水吧，飛揚的屋簷吧，那折轉巷廊的幽迴吧，都讓你宛若親炙一個大書法家還未掌握自己的大成章法前，在細細臨摹心中所嚮往筆墨真跡的舉措。那恍如一帖字的複製，每一個勾勒、按捺、豎撇都深藏美學的意圖，而後來者充滿孺慕之情的予以重現，那是歷史的生生不息，是不厭其煩以建物施展開來的巨大的筆墨。
而你覷見了鄉愁。一種意圖回到往事，回到本源的渴求。而真正的版本，在大海的另一邊，在亦是你源頭的那座島，柔軟、堅固地活在城市與人們的注視、行走裡。建造菽莊的人想必跟板橋林家有著血緣關係。一聽導覽，果不其然啊。此花園的主人林爾嘉是林本源家族的分裔，其父在清朝政體的命令下，不得不撤離島國，而後定居在廈門，成為當地望族，他接掌事業後，乃仿造林本源園邸，蓋了一座鏡像映射般的菽莊花園。
你遂意會了一股撕裂的切割的濃稠想念。這裡是林爾嘉的真實幻境呀，他日日夜夜徘徊在魂牽夢縈的大宅的再製品裡，是否感覺到童年的復甦？那些歡樂、純真，無憂愁的笑語日子？而昨日還那樣龐大似一座懸浮空中的山嶺嗎？他是不是屢屢在重造園林裡撞見幼年的自己？他是否回到那個無有動亂生死分離的年代？他有沒有獨自一個人站在亭閣，眼前演繹無數的過往圖像？
他在以記憶形塑的虛擬子宮，臉部表情會變得柔和吧，應該也聽得見原生之島的細語吧，而國家與時代的撕裂、崩垮，都會暫時遠離吧。你尤其好奇的是，林爾嘉站在那塊大陸的邊緣，彷彿只要一傾身，就能貼近島國，觸摸他精神的原鄉，他獨屬的昨日之島，還有幾乎只比宇宙小上一點點的林家花園，卻礙於政治體的因故，祇能困守在海的這一邊，他甘心嗎？
不知道林爾嘉後來有沒有回到板橋林家？你不由得為他憂慮起來。
連帶的，你想起寫下《紅樓夢》的曹雪芹，是不是也意圖在文字底恢復往日，恢復對他來說是靈魂構成的壯麗與蒼涼的府邸風光？他是不得不寫吧，若不把只具備一次性的人生以字拓印下來，他如何能再三重返，並進而理解那些事物的意義？或許每個人都有一套方法對生命進行複製，並在回憶、回味之中，繼續前進。縱使是一顆補天的頑石，也得在人世間走上一遭，方能徹底體悟到「假做真實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生命虛無與幻夢。
而此一太虛幻境的對聯，多像是園林建築的精神啊…便說菽莊，就是運用了藏海與補山等等巧借天然風景的手法，使得人工與自然交會，糾結成特殊的山水大宅實體。有關真假、有無啊，不正是園林造景的核心嗎？當然了，那個所謂的核心，也與人、時間深深編織為一繁複、豐饒而神秘的網絡。到頭來，以人的觀點去辨識、區別的種種，倒不那麼重要了。一切以一個更大的整體密合著呢…
你在此岸想起彼岸的林本源，被譽為第一家族一代又一代的林家子裔，他們在那座而今宛如休眠火山的園邸裡，發生和終結多少的故事？多少的愛別離？多少的興起、幻滅？被歷史的長河與凶猛的洪流沖蝕過，園邸的身體斑駁難免，歲月的刀痕瞧來殘酷、鮮明。牆上一格一格的窗啊，如同哀憐的眼睛，又像是被固定的珠淚：白天的淚水，黑夜的淚水，有著不同的姿態，或許是一半綻放，一半收束吧。
古蹟其實都在等待爆發吧，只要一點點的新詮釋和新視角，它們即會因人們的認知變得嶄新而閃亮。而你在菽莊所目睹的或者腦中形象重置的林本源園邸，都是活生生的歷史，你彷彿要閱讀一古老的書叢。你嗅得到它們的鏽味。你能夠觸摸它們醞釀著潤澤感的膚質。舊時光悠悠地行走在它們的內部，而你被裹在它們透明、無聲的足跡。你亦感應到它們的意志。它們堅持不倒下，堅持繼續見證這個世界的明滅。它們都是老物種了，卻還是眼神清亮，骨骸硬朗哩。
普魯斯特細寫鐘樓、教堂和細碎如一杯茶的香氣以追尋失去的時光，想必是由於它們顯示了另一種強悍與深刻，他憐惜那些和人們一同生活，一同經歷被時間追擊的物件吧，彷彿戰友一般，並且如鏡子般的反照無數記憶。
菽莊是林爾嘉用來尋回故園的鏡子之書，每一個物品和擺設都有其意義與緬懷。而來到這裡的你，你的眼睛又何嘗不是另一面鏡子？這一邊是菽莊，那一邊是林本源園邸，你遂成了它們容顏的承載體。你是它們永恆的中間，唯有凝視的發生，它們才能夠被發覺、辨識，被疊合在歷史與記憶底，才不會在無盡的時間裡漂流，終至消散。
而這便是觀看者的終極意義啊！
於是，你穿過彎折的小徑、洞門和竹林後便看到那遼闊的海。大海也是一面鏡子吧，你想。那是這顆任憑人類演化多種命運的行星的壯闊、無邊的眼睛，同時亦是，時間的眼睛。
一九七六年，林家把園邸捐出，做為公眾空間。那一年，你出生。
我站在林本源園邸的牆前，在黑夜的深部，湊在窗眼，往裡探視。在此地，我凝視你。那是未來的我，恍然如夢。而在你的眼中，此刻，我可以清楚地望見那座重生他方的花園在海上漂流，正緩慢地往島國溯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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