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愛人的肋骨》封面  

  05.Ⅰ
  認識俞萱(我說的是一般性認識,那種你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名字又是什麼、很普遍的「認識」的定義,而不是在生活的內部,會建構起綿密溝通與接觸的認識),是在竹圍工作室。那是電影讀詩會的第二場,播放《蜂巢的幽靈》,我看著投影幕正上演著偏廢的村落裡有一大票村民擠挨著要看巡迴放映的露天電影,忽然感覺到某種神奇的意味,彷彿電影裡的人物和電影外、包含我在內的觀看者其實沒有什麼分別,都同樣活在閱讀與被閱讀的風景裡,擁有微妙的一致性。那就像是波赫士故事裡的隱喻結構。
  我忘了那一次俞萱提供什麼詩對照那部電影進行閱讀,實際上我認為在一個也有點冷僻的城市角落看那樣一部電影此一行為的本身,就具有對位性的觀照,同時也是詩意淋漓的行動。
  於是,電影讀詩會以及後來在牯嶺街小劇場俞萱又策劃的影詩沙龍,我皆盡可能地參與,它們遂成就了我的燦爛夜行。有一、兩年的歲月,每個星期三或星期五都是甘於被影像與詩歌誘拐的美麗時光
  某種意義來說,這些活動的參與,是我重新深入現代詩領域的最初起點。
  十一月初,俞萱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的pdf檔來到眼前,細細地愛難釋眼地讀完,寫了進兩千字的讀後。而後,十一月二十四日則到牯嶺街書市攤位(在影詩沙龍播映場所之前),找升格為作家的夏民領到實體詩集(我相當僥倖的成為俞萱詩集的列名推薦者之一),這中間隱隱有著某個正被誰書寫的象徵在流轉著。跟著,不消說啊,我自是當日又嗑完了這對我來說必必然是2012年最重大詩集第二位的文本(第一位是引領我們理解冤獄無盡的隱匿了)。
  有顆垂涎欲滴、像是花蕾的心臟,停在「交換愛人的肋骨」下方,但要注意,那個「愛」沒有了心部,心脫離了愛字,自行獨立──這是俞萱《交換愛人的肋骨》的書封,我並不清楚這是俞萱的原始概念,或者是設計者王金喵(詩人王離/小說書寫者王君宇的分身)的巧妙運作,但這真好,在愛的位置奪走心,而心被肋骨包夾著,確實是挺清晰地傳達了那個又是失落又是贖回過程、與愛人交換的概念。
  而俞萱這麼寫著:「你說:來日我的行走/懂得了妳的行走/如果來日還在更遠的地方/我們的腳骨會一起散開/飄向那裡」,讀俞萱時,總感覺到疼痛,那疼痛不在外面,而是從裡面跑出來的,一種尖銳而且不允許逃避的疼痛,戳刺著自己的五感,提供一種在心的盡頭寫實的痛楚場域之再現,那些既是在焚燒中卻又像是冷硬地以骨頭摩擦、擠壓的身體意象非常巨大地組合成當代自願以受苦驗證生存之行動藝術一般的印象,「把我們撕裂/又把我們的皮/緊緊紮起/在臍間打一個結/要我們記住/血肉模糊的疼痛//那疼痛令我們惘惘爬行……」,那疼痛令我們惘惘爬行,彷彿我們是蛇,我們是無骨的蛇,而我們必須跟誰建立起交換的儀式,以換回骨頭並且旅行「真人」生命受難的體驗。
 
  05.Ⅱ
  俞萱曾經說過她寫詩的某段經歷,後來她的這一段體驗反覆地在我的腦海流動,且經過記憶自行的修改與轉換,漸漸的,我已不太肯定那是不是俞萱發生的現實事件,在此請容我將阿翁與俞萱師徒間的故事武俠小說化吧──
  劍客說起年輕時投在一劍法大師門下修煉的過程。其時,劍客拚命地練劍,他按照大師的傳授,日日苦練,把那些口訣與技巧硬是鑿入自己的行動中,絕不容許半點鬆懈。幾個月以後,劍客在劍法大師面前充滿自信地演練了一遍他的成果。熟料大師看完只說了一句:「你的劍法太刻意了,最好這一年以內,都不要再用劍了。」劍客接著講那時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信任與決心,當真在後來的一年停止運用劍法,轉而去遊覽天下,到其他門派參訪、記錄各種劍術,且以自己有限的資源辦了十幾次的劍法推廣活動,讓許多流派的劍法交互碰撞,激盪出新的火花。一年的時間很快就過了,劍客還不急於練劍,他漸漸習慣劍以他者或非劍的形態出現在自己的性命。有一日,劍客無意間撞見一刀術宗師正在練刀,心有所悟,待回到本門後,從容地舞出一套慢而深刻如水滴穿巖石般的全新劍法。劍法大師在旁微笑看了許久,等到劍客全心全意使完後,對他說:「你終於懂得劍了。」
  如果把劍客替換成俞萱,劍法大師是阿翁(翁文嫻),刀術宗師是楊德昌的電影《一一》,那麼劍自然就是詩了(或者其實你們也可以自行把它當做一個禪宗公案,以禪代詩亦無不可)──寫這則武俠的用意,在於我不能代俞萱發言,那段過程是她的,我只是聽說罷了,且三、四年過去,我再不復確認這段故事的細節,甚至我懷疑還是不是俞萱的歷史,會不會它早被我修改成另一種模樣了,會不會其實它比較像是我眼下寫的短篇武俠?我想,或許它業已是內化在我體內的體悟吧。
  重點並非俞萱經驗了什麼,而是各種技法的鍛鍊很可能不在於那技法的本身。這還能用我自己切身的例子來說,在我把武俠寫壞且連帶精神損毀大半以後,我遂不得不停止書寫。但四、五年的時間裡,我的確寫著,只是寫了就刪除,沒有具體留下些什麼,只是試著保持書寫的意志,但毫無成品。隨後,經由某些契機的整合,包含唐諾教我懂得怎麼閱讀小說、駱以軍則讓我重新認識怎麼去書寫小說,運動動、看大量的劇場和電影,以及在報台上每日發兩則題裁不拘的文章,就這樣又過了一年多,這期間我幾乎不碰武俠,頂多把一篇幾年前開頭的武俠系列殘稿整理完,換言之,在這些日子裡,我沒有練武俠,我跑去練詩、練電影、練劇場或其他種種的,就是沒有練本門的武藝。
  然而,在2009年,我的武俠復活了,簡直是一種大爆發,我不但寫出長篇十五萬字的《誰是虛空(王)》和短篇一萬字的〈尋蛇〉,且運氣不壞地獲得第五屆溫世仁百萬武俠小說大賞的評審團獎和短篇參獎,並初步確立【大虛空記五部曲】的結構,隔年上半年度我一口氣寫了十五萬字的第二部和十九萬字的第三部《天敵》,第三年則完成二十五萬字的第四部《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然後是今年三十萬字的第五部《七大寇紀事》,四年的時光、總長百萬言以上的【大虛空記五部曲】至此有了個圓滿的結尾──這是寫武俠的十幾年以來除了多年前月月出版武俠時的【魔幻江湖絕異誌】外,我完成的第一套武俠系列,意義不可謂不大。
  雖然停下,但並沒有放棄,只是改以別的方法繼續修煉,這正是屬於我的,武俠復甦之道的走法。而這樣在斷然終止之中潛藏新方向的作法,似乎也可以印證在俞萱一路寫詩的經驗(當然了她未必會同意這一點,此處只是我的假定)。只是啊,這會兒我就要想起俞萱寫〈生活在巴黎〉的句子了:「我們都在枯枝下/等自己或別人的嫩芽/冒出來」,枯枝與嫩芽,在同樣的位置上,等待,漫長的等待著,等待那新的泉湧來到眼前,這個不也很像我正在說的意思?
 
  05.Ⅲ
  經常有這樣的經驗,當夢媧在南方身體苦痛之際,我在北部也處於類似的狀況,前後肚子痛,或者相距不遠的感冒,巧合的重疊屢屢發生。我們的雙城記彷彿跨越了幾百公里,以某種隱密的節奏結合著,產生同一頻波震盪的可能──有時我會覺得這座島是我們的身體,而夢媧和我只是兩顆頭顱,正頭尾串連起來,形成一個密不可分的環──或許是由於我們的靈魂在極深的地方融合過,不只是肋骨,似乎連心肺脾胃一部分都與對方的對調過了,所以內側有著彼此的烙印與蝕,而那應該就是痛最奧義的姿勢吧。
  愛情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現實,只要停止對愛情既有典型的荒謬追求,它便會隱密而神奇地展示更多的路徑,打開各種風景,通向人生的邊界,留下新的國境,標示著我們每一次共同行旅最遠的成就。
  它從來不允許簡單便利的方法,它總是需索無度,總是讓我們一再減除自己的尊嚴,心甘情願地臣服,而這之間並不是盲目或毫無掙扎的,相反的它會撞擊夢媧和我,種下無數的凹痕,但同時,心愈來愈強壯,靈魂也越發地飽滿。
  每一天,我們都要從洪荒出發,由無至有地再走一遍原野,踩出自己的路。
  抵達的意思是,不斷地練習抵達,從頭再來,一次,兩次乃至於無數次。
  我們重複每一次的探索,一再地體驗全新的狀態,無論甜蜜或暴力。
  而我們無法不傾聽俞萱的詩,她不只創造了其特殊的愛情疆域,更在抒情詩場域發展著深刻到使人顫慄如遭異形吞噬的強烈卻又寧靜的畫面,有「然後我們爬過/爬過小孩的頭頂/不再咬破對方」,有「餵我喝完牛奶/他命令我洗掉/身體最外圍的污穢/洗掉皮膚的/所有花紋,留下/光滑光滑的胎衣……然而,世界慢慢/慢慢被我切斷/這一年,才開始新生」,也有「我多麼渴望/取下我年輕的戀人最純淨的淚水/而後滿手血污」,還有「我把你生吞/放任你從裡面細細反咬/逐漸把我嚥下/換你在外面/禦寒」……
  我們潮濕,我們堅硬,我們行進在血肉模糊而永不抵達的路上。
 
  05.Ⅳ
  十一月的最後一日(星期五)出發往高雄大樹的佛陀紀念館,當日參訪之且掛單於佛光樓(雖說是掛單,但實則其氣派何遜於星級飯店),頂頭有尊莊嚴拈指托手的金黃大佛,彷彿我就住在佛的裡面,覺得世間也不過就是這個意思:我們總是在龐然的什麼的內部裡住行坐臥。一日將盡,又接續升起的另一日。起點與終點都在這裡,在心還在運行的每一此時此地──
  我不免要想起俞萱寫的卡莫教堂:「如果莊嚴被揭露出來/並非破敗與頹圯受到了修復/而是破敗與頹圯被留存了下來/經年地雕塑著空氣/迎受自己的變動」,確實,莊嚴的並不是傾力以造的佛像,而是凝視莊嚴的眼光與意識。
  翌日,開車在省道21直行,接上龍蛇般的高屏大橋,轉經省道1、3,去至屏東火車站接夢媧與我同回佛陀紀念館。清晨,山上在細雨裡,霧氣如濕潤表情,使得堂皇的建物,還有看似靜止不動的佛、菩薩與羅漢們,皆被包含在同時具有哀傷與微喜之色的風景。島國(或者說人類)著迷於塑造那樣壯偉典型的巨像與建築群,似乎非得要眼見為憑才能提供自己安身立命的位置。
  但俞萱這樣描寫逝世的日本舞踏大師大野一雄:「因為他還坐在白椅子上/入迷地把自己變成空氣……最後他總不忘歸來/坐回他的白色木椅/像尋常的靜物那樣浮現倦意」,觀看人事物的觀點,往往承載、映照著自己的意念。沒有人可以擺脫自己的目光,這也就是意味著必須明白生命囚禁的第一義,自由與輝煌才能於焉而生。心中有神聖常存者,所見無一不神聖。否則那些也不過是張一般的椅子或者朽木、金屬罷了。
  ──而我和夢媧煨著的那片長久的火焰在潮濕的日子裡如此靜謐又猛烈。
  遇見夢媧,我相信個人情愛的究極也就有了盡智慧者如佛之愛的深廣。當人理解輪迴、明白永劫回歸之始之滅皆在自性,卻仍舊充滿戀惜之意留在世間,留在人體,這不也是一種超越輪迴?輪迴的劫在輪迴裡,輪迴的解也自然在輪迴裡。佛在世間,也在情愛間。佛就是情愛的最大幅度躍遷。如果佛不與我們慈悲地相愛著,祂如何是佛,我們又怎麼會是人?
  俞萱在後記寫:「……我把自己捲起來,頭頂著陰道口,摩擦幾下。然後恢復人形,回到頭顱無處可去的姿勢,等上方偶然開口,我可以一字不漏地,覆誦多次,直到那些字捲我起來。我終於有了去處。/我想跟里爾克一樣,將詞語的初始含義還給詞語,將初始的詞語價值還給事物。」從陰道口誕生人形,自己誕生自己,正是生命初始面貌最有可能清晰以獲得覺悟的終極姿勢。而夢媧與我比這個稍微更緊密一點,我的頭顱埋在夢媧的陰道口,夢媧的頭顱則深入我的嘴裡,我們十指相連共根,我們構成一個互生之環──而佛與我們同在。
 
  05.Ⅴ
  十二月第一日的晚間,和夢媧在左營高鐵旁彩虹市集三樓裡的馥香園用餐。很厲害的店。使人萬分愉快的美味。號稱無味素,天然又健康。從獅子頭、豬肉捲、韭菜和高麗菜水餃、酸辣湯、海帶針菇湯到魚子燒賣,每一樣都物與價相符,鮮甜而不刻意,肉質精彩而無太多複雜設計,每一口都帶著飽滿的氣味,但又是使人輕盈的,我們吃得喜悅極了,舌頭都發芽了,宛如被馥香園植入特別標誌。
  我們且滿足於彼此餵食,好像我們的嘴與手都廢了一樣,非得藉由對方才能重新長回(是啊,戀人經常自甘於成為優美的報廢品,一如情話始終脫離不了廢話範疇)。口齒間還夾帶著更深且甜的什麼。吞食的意義不只是現實,或者隱喻,還是夢媧和我之間某種血肉相融甚且交換的具體風光──我們是相互的肉,相互的狗。在一生無停止的換取經驗,以兩人份但一體化的血皮骨打造又柔軟又堅固的愛情狀態。
  而俞萱在寫著:「初經過後/女孩都會有隻狗……此刻牠已經趴在我心上/聆聽我最可恥的願望……回來之後躲進我的心/你再慢慢把牠吐出來……」,我想,夢媧已經釋放了那條狗,牠不只在夢媧的心上翻滾著更多潮濕的姿勢,也跑進我的心底捲起無數不可告人的形狀。牠不只被我咬嚼、吐還,同時也吞食我,進行更多神祕的反芻。我們的可恥,遂成為我們的純潔。而或許可以這麼說:我們正在輝煌。
  作為夢媧唯一的囚徒,我向她宣誓,願意以靈魂為鍊將自己的肢體鎖在她的肉身裡,同根而生。夢媧也對我揭露她內部的所有縐褶。那些美好的、不可思議的彎曲與深度。「我被綁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明白我在綑綁裡/扭曲得什麼都沒有/卻無限自由」,俞萱如此理解〈囚〉的意義。而當夢媧和我願意為了對方而跪下,匍匐爬行,將無謂的尊嚴捨棄時,我們就都被綁在了一個什麼都擁有的地方。在這裡,什麼都擁有。微小的我們也能抵達最大值。是的,我們有著唯一的,就有了無限。
  而我們還聽見了俞萱的問句:「為什麼你們情願/手捧著對方化爛的心/交頸而死……」,為什麼不呢?這個曾經沒有非死不可或非活不可理由的世間,終於有了夢媧,終於啊,那麼它也就具備了我所有活著的必要條件,不是嗎?活著,在這裡,和夢媧一起變老,在前往死亡的途中,衰敗可以是華麗,殘缺可以是完整,錯誤可以是美好,我們交頸而活,纏繞如雙頭蛇,我們再一次體驗初生,然後慢慢地趕赴那死之宴,並向時間大神獻奉我們珍惜且寶貴的愛情血肉。
 
  05.Ⅵ
  十二月七日,對我和夢媧來說,是這個年度最重要的日子之一,下午去領第八屆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晚上則是參與俞萱在誠品台大店的詩集發表會。前者的重要性在於我一直以武俠人自居並且驕傲得不得了(當然了這個驕傲很可能已經是一種自覺過剩的深淵),且從2009年第五屆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以長篇《誰是虛空(王)》拿了評審團獎以後,接下來兩年《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都在初審就被莫名踢出比賽,但幸運的是劉叔慧總編和編輯玩具刀把它們救了回來並直接出版──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的是好幾個人都透露出他們有那種我已經拿了好幾次溫武的印象,讓我倍感無奈──而終於啊終於,在2012年我以【大虛空記五部曲】第五部《七大寇紀事》拿了溫武貳獎。至於後者,俞萱係夢媧和我都非常喜歡的詩人,在台北僅有這麼一場,不去實在是罪過,何況我也私心地想介紹夢媧與俞萱認識,總覺得那裡面有些東西會浮出來。
  然後,連續兩天,截至現在為止,我的腦袋都還在發脹。鼓鼓的。有無數的畫面不斷地穿刺。更細節的視聽之展現。無法終止。那一天某個人的臉或者話語。反覆、反覆地重播。整個晚上睡著都好像還醒著似的。有個機制蠻橫地在腦裡高速運轉。齒輪和齒輪的火花。摩擦。摩擦。這一直也是非必要否則我不參加發表會或文學獎頒獎的心理性原因。主要是精神官能症(焦慮、憂鬱和強迫等等模式的循環組)始終潛伏在體內。現階段的我只是和它訂立了和平條款。我說peace。我們說peace。暫時的。而我必須持續、持續地和它對話。不能閃躲。一閃躲那個深淵又會回來了。等著我往下跌。往下、往下。我很清楚唯有不斷地訓練自己停止去打擊、消滅它的意願,它才會安然休眠。只要我一採主動攻勢,它就會重新崛起,伸出它長長、滿是刺的尾巴在心底揮舞,搞得我遍體鱗傷。內部的損害才是最恐怖的
  而太多外在的訊號流竄時,我的腦袋便會變成機械裝置,持續地運動。此時,我只能等待。盡可能以書寫的秩序,以個人的孤獨,讓那些腦內高熱與衝擊慢慢平息。我必須保持靜止。我只能等它靜止。
  溫武頒獎完後,和主辦單位明日工作室的成員、得獎者一起用餐。因為夢媧在的緣故,所以我還能愉快地談笑、飲食。但其實內部的我有一部份已經漸漸地剝離了。漂浮的內太空。我依靠著接觸夢媧,才能不被失速的狀態完全俘虜。但席間,某種殘暴、可鄙的東西卻從我的語言裡放送了出來。我處在又疲倦又亢奮的情緒。有人提及黃健,我非常喜歡他。在歷屆溫武得主裡,我認為黃健是真正那個有一全新武俠小說風景的武俠人,在敘事結構、語法和主題上都有一大突破格局的作法,是在武俠可能性裡開闢了一條無人履及的新路(這個說法同樣適用於我對自己沈默式武俠的評價)──
  但我卻這麼說:我希望他在【江湖十夢】系列的新作裡不要再玩一個人對抗整個江湖的梗,連帶我也指著旁邊的徐行講道:妳也別再只用圈中圈、環中環(大故事裡有一小故事做暗示,而大故事的走向依據著小故事發展)的寫法,甚至當劉總編說或許我是可以走盛顏的武俠路數(絕美的詩意風格),我竟脫口而出:也許可以,但我覺得那樣很無聊。在看似隨意批評的說法,除了我個人的精神狀況發生偏斜外,還隱藏著兩個我不夠謹慎以對的層面。
  首先是話語的片面與武斷。在多人聚一塊的場合裡,話題是叢生的,像野草亂長,從來沒能夠好好地把一個概念好好講清楚。而我又非常笨拙於掌握那個說清楚的時機。當我那樣說黃健與徐行時,還有著後半截的話語來不及說出。亦即,我個人很想看見黃健用別的情節主軸發展武俠,比如將《王雨煙》、《血劍倪淑英》逆轉,不再是個體對抗群體之瘋狂,而是顯影一個人(擁有絕對武力者)掌控整片江湖、猶如恐怖大王降臨的生死極限,總覺得這會是另一種驚豔到不行的武俠顛峰。徐行的部分則是,我個人很喜歡她對人性(人心)的精準描寫,但她以小喻大的故事構造讀到《跖狗》卷三時,卻讓我有點不耐煩了,原因可能類似後來我對東野圭吾小說的觀點,那太清晰了,就像契訶夫的子彈論一樣,也許在短篇小說這麼使用,會有種毫無贅肉的流線性,但在長篇武俠就會讓人相當容易就瞭解小說最後的走向,變得過度明白而失去深度。換言之,徐行如果能把故事與故事弄得更亂一點(甚至是無關連),我相信會更美麗而擁有自然的湧動。至於盛顏的部分,我後面的意思是:已經有盛顏寫那樣的華麗武俠了(把金庸的小說美學推動到妖豔般的美學極境),我若再寫同樣的東西便是窮極無聊了。
  其次,我在此想要反省的,則是我的傲慢。彼時,玩具刀聽了我對黃健、徐行的談論,當下就說:那你也不要玩結構主義啊。我自己的回應是:【大虛空記五部曲】本來就是一個系列,但接下來要寫的武俠就不一樣了。不過,現在我仔細想一想,真的有不一樣嗎?我自己以為四年來的【大虛空記五部曲】深入了武俠的處女地,而且每一部的敘事結構與小說主題都不一樣,第一部《誰是虛空(王)》是六十個人物的內在獨白串連,第二部是全第二人稱武俠小說,第三部《天敵》有環狀書寫(雙向時間敘事)登場,但係以獨孤家族最後一代與前六代作環狀對應,第四部《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仍然是環狀書寫,但改成一女、一男故事互扣的形式,第五部《七大寇紀事》以一個胖大的說書人在六十年後引言,帶出七大寇在六十年前在北境發動革命爭取自由的故事。
  我想要追索武俠的無限可能(幾乎絕大多數的人都在內心認定武俠的典型,包含評審在內,當認定一件事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時候,人總會不自覺地追求符合那個典型的存有,不在典型裡的東西,就會被認為是消滅了小說美學與可讀性,而不是增進該領域的深廣,但我卻願意相信一個類型小說的續航力最重要的事就是:反典型),於是我刻意把【大虛空記五部曲】的每一部都以不同的敘事模組進行書寫。而玩具刀的直言,讓我醒悟到或許後來我寫的仍然沒有不同(先撇除我顯然極具辨識度的文字風格不管),實際上我正在武俠領域做的事情不過就是:將武學以隱喻的形態與人物、整個江湖乃至於小說命題徹底地融合
  這句話幾乎可以包含我此前(乃至於其後)所有武俠的核心與精神。我覺得這個是重要的,也是我對武俠作為一特殊類型小說最忠實的看法。那麼問題就來了,如果黃健的【江湖十夢】系列,全部都是以一個人(或一小撮少數份子)對抗江湖群體的形態代表他對武俠的觀點,那麼他一路這麼寫,而且把如此模式愈寫愈好,為什麼不行?為什麼這就叫作玩同樣的梗?徐行的雙連環(或三連環)也是,她如果能像俄羅斯娃娃一樣,在故事裡堆疊更小的故事又再更小的故事,又有什麼問題呢?很欣賞徐行的駱以軍(我不是很著迷於駱以軍說故事的意志嗎)不就是個採用亂連環格式說故事的大小說家?
  這就是風格。當我野蠻地認為自己談論的並不是風格,而只是黃健的情節製造與徐行的故事手法時,終究不過是我的傲慢在作祟。我自以為讀出了黃健與徐行的絕妙處與缺陷,因此有了所謂對黃健與徐行的期待。但那終究是我個人的期待。是無意義的。重要的是他們是不是始終如一地去處理、貫徹自己對武俠的真實觀點。他們走在他們的方向。我則有我自己的在路上。我並沒有更超越。我們都在武俠的裡面,走在霧中風景裡。沒有誰在上面。沒有誰能。
  而我的傲慢很可能來自於我對武俠的無比重視與熱愛。只要想到能寫武俠,就開始興奮。這麼些年來,光是能繼續寫武俠,我覺得就是難能可貴的幸福,甚至願意去嘗試更多我本來不會且排斥的其他領域之書寫。再加上連續第六、第七屆都在溫武初審被剔除,遂有一種長久的冤屈在心裡發酵。特別是我因為編輯明武報的關係將近兩年的溫武得獎作(包含明日武俠叢書)都讀過,更覺得毫無道理《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會不在得獎名單。但明明從2008年底參加了大大小小文學獎的四年以來,我已經很清楚文學獎的機制,從來都是機遇大於努力(努力十分重要,但努力不一定會有成果)。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法在努力。那麼,感到冤屈的我是又荒唐又可笑,根本膚淺到整個不可思議。
  這會兒,我這麼想:如果我一意孤行於實踐自己的武俠路,那麼也就代表著我也得要捍衛別人的一意孤行。傲慢是可恥的。要讓武俠壯大起來,就必須多元,反對統一與標準化。這包含了各種層次,要有銷售量決定一切的市場機制,也得要有無法在市場獲得重視的作品打撈起來的文學獎機制。缺了什麼,都會失衡,失去武俠生猛的未來性。只有我能寫的武俠是不夠的。武俠還需要更多的聲音與視野。而我更要維持在失敗中不停錘鍊、學習、思索與檢驗自我的意志。在武俠裡,除了認識對決的不可閃避外,也更要理解到武俠共生的必要。那麼一來,或許才會是武俠崛起或武俠革命的新時代之到來!
 
  05.Ⅶ
  十二月七日的晚上,結束新書發表會的俞萱,對著夢媧和我說:很高興看到老朋友有了歸屬,但旋即又說在她看來我是她的老朋友。這樣的修正真美好。俞萱始終保持這樣警醒的姿勢。她相當清楚我對朋友有近乎嚴厲的定義(由於我個人與他者接觸的精神障礙,還有以此發展開來的、對友情的漠視,乃至於拒絕朋友此一情感形式的詭異態度)。她並不想要以她的定義套用在我身上。但她大概是目前少數幾個說是我老朋友而我會毫無疑問承認的人。
  和俞萱私底下幾乎沒有聯絡,只是從電影讀詩會時代開始就有一份共同經歷過什麼的知心感。這純粹是我個人方面的感受。總覺得在某個隱密的時刻裡我們也曾經互相吐露過極為深部的氣息。秘密的換取。於是乎,形成了漫長而淡靜的某種交情。除了夢媧作為我的第一義讀者(並贈與我輝煌)外,我將俞萱視為自己的理想讀者。即使她並不讀武俠。但我總覺得她也是能夠穿越幽冥看見我在黑暗中種下的哭泣與耳語的那個人。
  而該日稍早的溫武典禮與宴席上也終於和一個好像認識了好長一段時間但又未必有什麼往來的奇魯碰到面了。回到家讀到奇魯貼在臉書、關於參加溫武典禮與餐宴的文章(他想起一個好人高普),心口有一道暖意升起。這樣一個敢於直言批評、但靈魂溫柔而敏銳的人,為什麼充滿失意之感?我並沒有看過他參加文學獎的作品,但我相信能夠寫出那些想法的人,只要堅持得再久一點,遲早能夠在某個方面觸發屬於自身的光芒。我必須這樣相信。否則這世間哪裡值得我們繼續行走!
  回到《交換愛人的肋骨》上吧。這本詩集的絕大多數詩作其實都可以在俞萱的無名blog【你笑得毀滅像海】讀到,甚至詩集名也源自於俞萱主持之【影詩沙龍】某一個電影播放系列的總題。但卻無損於實體詩集出版後的神祕與豐饒。
  在發表會裡,俞萱說自己歡迎混亂,她拒絕安定(在我自己詞語脈絡裡的理解)。她思索,但不想整理當下。這幾乎是矛盾的,可是夢媧與我都覺得有種明確的必然。現場不少人的提問都在追擊著俞萱的定義。似乎他們都急著定義俞萱和她的詩與愛情。有那麼一刻我以為俞萱累了(在有人定義她迷走而她只能回應或許在對方的系統裡的確如此時),疲累於向索求她必須確認其答案的人說話。是啊,這是我害怕這類發表會或座談會的原因。你什麼都說不清楚,亦無法在短暫的時間裡與別人交換彼此對語言的瞭解與使用。
  然而,俞萱讓自己站在那裡,像個受難者。
  我在想,這是為了什麼呢?且不論詩集必須宣傳的現實層面問題。也許是交換吧。我認為這本詩集最重大的意義在於交換這個詞語上。交換的界定,從電影讀詩會舉辦的初衷,到這本詩集,都演變為俞萱的特質。那不再僅僅是取暖的意涵。而是更深入的狀態。是種打開自己的內部完全給出去也把他者的成分吸納進來的多重性行動。俞萱是不是為了這種交換的可能性而願意忍受站在那裡背起隱形的十字架?
  那應該是美麗的混沌,那應該是無定義狀態吧。
  那也是銳利如俞萱最溫暖的姿勢。我是這麼認為的,俞萱在《交換愛人的肋骨》裡的愛人並不單單是愛人,更是指著她所愛的人,包含導演、書寫者、藝術家及她的家人,甚至是「去愛人」這個行為的本身,而並不侷限於人物。
  而最能代表如此深刻之交換意義的應該是〈他方〉這首詩吧(或者說應該與〈生活在巴黎〉、〈生活在里斯本〉等詩進行二元性、互融性之對照)。這也是整本詩集最讓我靜默的詩。所以,讓我來讀給你們聽。或許你們也願意跟我一起讀。用我們此刻在冬夜裡的潮濕而暖的舌齒養著一陣在無出口人間裡的微弱聲響,養著我們對生活的所有想像與上升
  「長大之後我想養一塊地
   在裡邊倒水
   養水面的鏡子
   養一朵雲低低走過
   天空
   落在房子頭頂
   養房子的窗戶
   裡面逃不出來的人
   養一陣風
   吹動鏡子的波瀾
   洗淨他們的臉

 

 《交換愛人的肋骨》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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