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逝禽〉在《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130618,B7  

  牠們到底是把這裡當作故鄉了,對嗎?您怎麼回答的?我記不得。或許故鄉的意義原就沒法簡單地在語詞裡披露。連從島到島的您,也說不上來自己究竟要回到哪裡,不是嗎?

  關於回家,關於家,我們又知道什麼了?真的有家嗎?真的有棲居之所?一種有歸屬感的返回之地?有嗎?您說呢?在您越過我們所處世界的謎,抵達另一種無可言說的謎以後,您是不是能回答我的問題?

  您非常喜歡鷹禽。尤其是鷲鷹科、隼科。牠們雄壯猶如天上神祇,總是傲視人間,沒有煙火,沒有喧嘩,只有無盡的寂靜,在風中呼嘯而過,轉瞬隱沒。您總是不厭其煩對我說各種巨禽帶來的驚與感動。

  我聽著,像是也到了本島另一側,那座小小的樂園之島。您說那裡有霧瀰散。但那是灰暗的華麗。而鳥跟植物也具備繁複多變的形態與顏色。過境的侯鳥到了那裡。就會神奇的變成留鳥,變成長久住民──

  這不正是有某種美好神祕留住了牠們?這不正是樂園?

  後來。您遷居到馬祖。跟叔叔一起過去。說是幫忙工作。但您根本是為了那些空中的諸神之鳥而去。在那個充滿、驕傲飛禽的島上,您想必過得不亦樂乎。

  如果說有回憶的地方就是故鄉,那麼,我從未踏上的島,算不算故鄉?

  您跟我說過太多。那裡猶若淨土。生活節奏是慢的,沒有狂野、煩躁的景象,不似我生活的城市,必須在反覆的高速情節中設法勉強穩住心思。您所描述的風景,怎麼可能不強烈地撼動我?

  我孺慕那座島的空氣,我多想到緩慢與輕快間切換自如的詩意底呼吸。

  那些穿刺在蒼穹以上的禽鳥,正是一首又一首凶猛又抒情的詩篇──

  而我怎麼可能不在牠們翻轉、騰越的每一動作,感覺到力量與美學?

  您夢幻口吻底的猛禽、海鳥們,鵟、灰面鵟鷹、赤腹鷹、紅隼、黑尾鷗、黑脊鷗、丹氏顱行鳥等等,都以稀奇、神秘的字眼與發音鑿入我的胸膛,五臟六腑以及眼耳口鼻舌……

  您偶爾會掛個電話跟我說又看到什麼珍貴的鳥,跟賣弄手中有新玩意的小孩沒什麼分別。有長一陣子我對您非常生氣。彼時我被封鎖在煉獄一般的考試制度,恰恰是水深火熱的高中生涯。本島的西北之境,遙遠得像天空之城。這裡並非宮崎駿製作的動漫,沒有飛行石,也沒有重力逆轉的可能,更別提漂浮之島拉普達。我被困在人造煉獄。我氣您不懂。您哪裡曉得四面八方不斷窄縮、活在水泥澆灌空間的恐怖窒息感!

  那些天上的王者們,跟我的距離從來沒有縮短過。

  後來。您在溝渠中摔倒。據說是追逐傳說中的鳥,不慎衝進田邊灌溉道,跌斷兩條腿,身體多處擦傷,肋骨崩裂,所幸叔叔沿路去找,把您救回來。父母立即訂票,總算排到位子,趕忙飛過去探視。我只能顧家。

  在電話裡,您以虛弱的聲音說:撞見黑嘴端鳳頭燕鷗子。提到牠,您疲憊的語氣有些許興奮難抑。至於傷勢,腿打上石膏,已獲得妥善照料。不礙事的,過個幾天,還能跑呢。

  奶奶準備了大量補品、藥酒。您本貪杯,常說酒物是極樂,是人造的意識飛翔,這下逮到機會,遂積極開懷暢飲。醫生囑咐必須休養,您自然是不活動的,鎮日舒適坐著,擺直了腿,和追禽的友伴,談天說地,快活痛飲。您酒酣際還發出壯語,必要詳細紀錄、追蹤傳說之鳥,為鳥類生態盡份心力。奶奶、叔叔嗤之以鼻。他們從來都不贊成您荒廢生計的作為。

  而您中風以後,這些更像虛妄的、可笑的、支離飄散的空中視覺遊戲。

  您再也沒辦法追索神話鳥。您只能講單字,幾根手指還可以動作,其他部位都報銷了。報銷。熱愛奔馳的您,像一台性能絕佳的野狼機車,如今驟然產生毀損,再不能挑戰速度的極限。凝視您時,不得不想到機件已報銷。您被接回本島。而我知道,您再也飛不起來,再也不可能去追蹤鳥禽。

  後來。爸媽屢屢數說奶奶沒有常識,說您中風係因奶奶預備太多燥熱藥酒,進補太多,氣血阻塞造成的。我覺得那些都不重要。您躺在那兒彷如一尊雕像的事實並不會變動。

  您會一直躺在那兒,一點一滴,慢慢地被時間磨損,至於盡頭!

  當您知道再也站不起來的那一刻開始,您就已經死了。只有我意識到這件事。我在您的眼睛找不到飛鳥。飛鳥般的眼神。那是您興致勃勃談到飛翔物種之際,特有的眼神。

  無人關注飛禽跟您的連結。我記得您說過,您是大地主子嗣,原來風風火火過著大少爺日子,唯雙親早逝,家產被親叔侵佔。年幼的您,寄附籬下,辛苦過日。一身的富變成一身的奴。

  彼時,附近有一頭雄偉的鷹,在您幾乎要放棄人生時,降到面前。在您眼前。牠和您一陣對視,才不疾不徐,威猛無儔,搧翅而起,一陣狂飆,彷若神祇一般升起。牠羽翼有力拍動的模樣,您都記得無比清晰。牠恍若在示範何謂飛翔。那真是震撼的畫面。您一再對我提及這個有點像隱喻、不太真實的場景。

  那是您做為追尋者、自由者的,命運的起點。但肉體毀壞提前宣告命運就此完結。不會再有未來史的開展。將來,至死,您都是床上無聲持續傾隳、腐壞的軀塊。

  您走的那個星期,我去探望。您細語。我沒聽懂。您知道我來,眼睛驀然湧起奮不顧身的飛。您應該很遺憾吧。只差神話鳥幾步。幾步。我也是。我們原本應該都站在島上,凝望那些睥睨的禽鳥。

  只差一點。我始終沒能來得及跟您一起目睹──

  那些空中特技的驚奇表演者!

  但至少和牠們朝夕相處的日子,您愜意得不得了,對嗎?

  人類,一代又一代,渴望飛翔。人想要變輕,深入天空,置身於宇宙。這是回歸崇高意志的胸懷,還是對肉身與土地的脫逃,誰也說不上來。但這個人類的共同嚮往,終於在飛行器的研發裡完成──

  從飛機到火箭,人們不再被囚禁地球表面。

  但誰知道,那些不是真正的飛。它是飛行,不是飛翔。它是被禁限在鋼鐵內部,在更小的空間,以燃料激發動能的偽飛翔。那不是輕,那是穿戴更重的盔甲去至空中,一狹隘的、絕無開闊感的封閉。那是科技的速度,不是人的速度。它的結構離自由更遠。它需要更多的腦力、資源和本錢的損耗。它跟飛翔無關。

  我們憧憬的是基本狀態:像那些鳥兒,以肉身遂行飛的意念。

  在我城,從未見過如一篇神話或史詩的飛禽。但您,我親愛的爺,我這麼想像,您這會兒成為一頭雄壯的神鳥。您將要跋涉地獄,逆著火焰與寒風,往上飛──

  請您飛,爺爺,飛吧!

  在生命以外,在死亡之中,在想飛與飛間,在這段永恆的距離,請您用力鼓動靈魂,往上,再往上,朝宇宙深處飛去!這是您的旅途,這是您的飛翔,在路上,在天際,請您飛吧!

  或許這麼一來,您就能回家,回到人應當棲居、如詩般的所在──

  回家了,爺,就在那最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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