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盲探》。
杜琪峰似乎有一種重調性與輕風格雙向循環發展的特性,只要搞出了一個殘暴的、嚴肅的片子後,接下來就會有相對來說輕鬆不少的片子,大概也是他作為導演的調劑(像是駱以軍、村上春樹在大長篇以後總要來隨便寫一點散文小品)。
每年都有作品交出的杜琪峰,這一次讓老搭檔韋家輝擔任監製與編劇,合搞《盲探》。此文本可以說是當年《孤男寡女》的警探版。鄭秀文與劉德華兩人的角色,其立場還是近似《孤男寡女》:女性對男性有著痴迷,最後男性幡然而悟地察覺該女的重要性。似乎是老調老梗,但杜琪峰就是有本事把它弄得很新奇,在窮極無聊之中又翻騰出花樣撩亂來,不讓你覺得無味。
《盲探》的設計蠻值得玩味的,它有著香港警探片的優良傳統,也有愛情片的局勢,更有驚悚片(連續殺人狂)的規模,推理的過程也沒少(瞎福爾摩斯與女華生的組合)──特別是盲探代入式的,站在受害者立場的極致作法,更是標準的想像力勝過超能力,鏡頭則採用昏昏濛濛的影像調度,與雙導劉偉強、麥兆輝《傷城》的灰階感,還有陳可辛《武俠》遲疑式推進的事件重現畫面恰恰都各有巧妙。不過,在《盲探》還是有個特別的變化,也就是鄭秀文的女警探不止是心理代入,連肉體也都代入的,去重新演現那些女子在失蹤前的行動,於是她在短期內有十次被盲探狠狠甩、狠狠傷害的經驗,真是慘之大慘極慘無愛情道之慘。
而說到底,《盲探》充斥著對愛情的分析與解讀。愛情是盲目的這句俗話可以換成:「必須是盲目的,才能(是)愛情(人)」。因此,首先警探是盲的,因為他的眼盲心不盲所以他才會去翻查舊案(也激發出他的聽覺與嗅覺變得敏銳,靈鼻子這一點也使得劉德華的盲探與《風聲》裡梁朝偉的盲情報人有著強烈區別),找出隱藏多年的罪惡,並且找到他的真命天女。但他的眼盲(並非天生的,而是後天的視覺傷害造成)卻又沒有使他擺脫美醜觀的宰制,是的,他還是很介意自己愛上的人是不是像蘇菲(強壯寬大的女性)那樣的──當他摸清楚躺在床上女警探的臉時,才有一種寬心喜悅的感覺。
在盲探與女警探的愛情組合外,還有女舞者與另一警探司徒法寶也很盲目式的愛情(高圓圓飾演的女舞者望著動作粗魯的司徒法寶居然一臉痴迷真是喜劇感十足),以及互相作為命運之隱喻的外婆、母親與女兒(女警探小時候的友人)此一家族對堅忍與可怕的愛情究極本事──此家族三代,外婆分屍且炸了她的男人,母親也同樣宰掉她偷吃的老公,至於女兒嘛,則不惜採取與外婆一樣藏身的位置(在這裡你就不破梗了),極端狂戀地千里百里的追蹤到底。
所以,愛情當然就是一種驚悚,就是一種恐怖。不過,它也是兩面刃。在不少場面都顯得殘暴的《盲探》裡,因為有愛情的存在,才能過渡那些慘不忍睹的悲哀與傷害。這麼一想啊,杜琪峰對愛情的認識與辯證也有了微熱的溫柔感。
──102/7/27,晚間八點,在板橋秀泰影城。
113,《海闊天空》。
陳可辛導演的作品,寡作的他,幾乎每一部都有一個準確的獨到性開發在。從《金枝玉葉》、《甜蜜蜜》、《三更之回家》、《如果.愛》、《投名狀》乃至於《武俠》,都讓你喜歡,你甚至以為陳可辛憑著《甜蜜蜜》、《如果.愛》解構了一代人的愛情與歷史。那麼,原名《中國合夥人》的《海闊天空》又如何呢?這一部據說大賣25億(什麼時候閱讀電影的人才能搞清楚賣座數字與電影本身的好壞經常是沒有關係的,甚至有時候是呈反比的,愈是賣得好,就愈是藝術價值悽慘)的電影有沒有資格成為陳可辛電影的傑作之一呢?
或許你得說,陳可辛作為一個導演,在敘事、結構、人物交代與捕捉時代氣氛方面,的確有他的傑出能耐。你也蠻喜歡他亂針刺繡式的,把三個主要人物成東青、孟曉駿、王陽的成人、少年時光交編在一塊兒,且看似隨意安插但又形成彼此或隱瞞心意或真實悸動的三種內心獨白,使得那人物藏在肉體簾幕後的存有感,相當清晰地浮現。尤其是將與美國對峙的場景分成兩大段落,放置在電影前頭以及尾聲方面作一環繞式的影像構造,更是讓你讚嘆。陳可辛的確握有一種難得的導演本事,能夠把單一細節與整體形塑一步步地紮實拿捏好,並不偏失。
此外,三個人物對應美國的方式,也相當有意思,首先就是簽證,成東青被拒簽,王陽則是乾脆的放棄簽證,孟曉駿通過美簽;其次是三個男人的女人,成東青的女友蘇梅到美國去,從此嫁給美國人,過美國生活,成東青被扔在中國,王陽為了寧可留在中國的Lucy放棄美簽,四年後女友與他分手即返回美國,孟曉駿呢則帶著女友一起出國,一起在美國結婚,卻過著低下的中傭生活;最後則是對進軍美國市場(股市)的態度,成東青採保留與被動的立場,王陽中立無可無不可,孟曉駿則積極主動進取──
陳可辛將成、孟和王三個角色的立體性做得甚為出色,也帶出中國人應對美國(夢)精神三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中間立場的王陽最大作用應當是成與孟的潤滑劑(──中國人果然愛在打乒乓球時溝通的吧)。孟曉駿的部分是美國夢的粉碎,他認清美國夢僅僅是一虛無、並不存有的大同精神(但中國夢更悲慘,只是美國夢的複製)。而最好玩的角色構成是成東青:他上火線都是被逼的,都是因為壓迫所以不得不站起來奮戰,無論是開設補學設施或者之後成立新夢想乃至於股票上市,他都是因為沒有辦法再躲,所以只好面對(多麼像是李小龍、成龍到甄子丹版的葉問那樣子中國人到了欺壓最底層以後的忿怒、反抗與爆發模式啊)。
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卻成為留學教父,他的轉變契機就是蘇梅拋棄他,他開始懂得在談話裡加入自己的失敗與愚蠢經驗,懂得如何自嘲,於是像是脫胎換骨一樣,他在演講裡找到愛情喪失後的依歸之處。於是,他在校園的最後一堂課,卻也演變成他在外頭辦學的第一響炮。成東青的濃烈(中國)失敗者色彩使得他邁向成功(成東青這名字拆開來就是成功、東方、青龍),以致於在片中能跪能彎腰也能當個大老闆的他,隨便脫口講的話簡直都是即時的勵志文章。
到了這裡,也就不難明白《海闊天空》談的就是這種土鱉(中國在地)精神的勝利,也就是說:忍無可忍的時候就無須再忍(──噫!這好像是李連杰在他港片風光時期拍的《新少林五祖》裡說過的台詞吧?)
然而,《海闊天空》的失敗就在這個部分無法遮掩地暴露出來。陳可辛的導演技法再優秀,都無法覆蓋「中國人勝利」這種老掉牙又可恥的自瀆調性。以前的中國意識還能是一個可以忍受的(幻想式)概念,因為當時中國還在被壓迫中,還無能力擺脫殖民色彩,於是只好轉而在電影裡求取民族自信的建構。但時至今日,中國就像是一個擺脫貧窮困境的暴發戶,拚命地炫耀財富,且把以前所遭受的壓迫全都轉換為壓迫他人的本事(他們拒絕貧窮,但並不介意使他人貧窮),更嚴酷的事實是,壓迫他人,也還包含壓迫自己人(弱勢的,拒絕奴性的,爭取自由的等等)。人家是久病成良醫,中國卻是久病成強壓。果然厲害得頂呱呱啊!
比起《葉問》,《海闊天空》還是聰明細膩太多了,至少後者並沒有直接在演員口中說出中國不可侮辱或中國人的尊嚴之類的狗血芭樂汁台詞。不過在精神內涵方面,《海闊天空》反而很可能是退步的。你以為《葉問》至少是站在所謂中國價值(也就是武術)上討回一筆公道(當然純幻想性質很高),但《海闊天空》卻全然地陷入美國價值(經濟金融)無可自拔。某個部分來說《海闊天空》簡直是《葉問》的金錢版。葉問憑藉的是自己的武術拳腳傳統,而成東青一代人卻以美國化擊垮美國,以他人他地在玩的遊戲法則獲得勝利的方式──所謂攻陷美國啊,因為可以搶進別人的地盤尿一泡尿,就代表全面勝利?就代表擁有尊嚴?
尊嚴這種東西原來就是用對手論勝負的方法擊敗對手就能建構起來的嗎?尊嚴,難道不是該回到對自我的認識與根源?尊嚴是口號或情節式的滿足?在遺忘歷史、喪失記憶的進程之中,尊嚴居然是可以復甦、覺醒的嗎?
從美國夢到中國夢,都是一樣的,中國的「美國化」只會讓中國更快地失去自己的面貌以致最後面目全非。美國作為世界的強盜(看看有多少資源被強取豪奪到美國浪費掉),中國現階段不敢也不能當大盜,於是就立志當偷神,東偷西竊。於是,美國化的價值在中國大行其道。《海闊天空》打的一場戰其實壓根是:偽美國與美國的交戰。而片中討論的改變世界或被世界改變,到頭來都只是被美國精神同化的表現。而讓中國成為第二個美國就是現今中國人應該驕傲的嗎?
陳丹青在《退步集》告白得極為坦率動人:「今日中國是在假想,所謂假想,就是你仿效的對象,你想成為的角色,其實不是這樣的,可你以為是這樣的。全中國都在過一種假想的美國生活,做一個假想的美國人……」
說起來,魯迅當年反對的阿Q精神又還魂了,這一次還有所演化,改以美國式的(外殼)包裝進行借屍。清末民初以及五四的中國還是「西方的外皮,中國式的靈魂」,但到了當代,則是純然是「美國的皮,假造美國的靈魂」──中國畫(美國)皮換(美國)皮,當真是做得不亦狂樂乎。當然也有可能中國做得久了,美國那一套就變成中國的(再加上如果美國衰弱或滅亡的話)。比如日本挪用唐朝的種種文物制度,包含書道、茶道等等的,後來到中國完全放棄(最數典忘祖的中國人大概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無所不革的中共掌權其後至今的每一代中國人),於是這些東西全都是日本的了,再也跟中國沒半根毛的關係。
──想到這裡,教你憂鬱的是,反過來說,一直在各個領域看到「要讓世界看見」(什麼狗屁世界,根本可以直接替代為讓美國看見)的島國,是不是比全力進行「美國進化」的中國更好一點呢?
對你來說,《海闊天空》是部爽片(讓懷抱中國人勝利意識的人爽),也是一部慘片(中國根本沒有中國人意識,那只不過是中國政權怪物與美國資本怪獸共同養成的畸形體):爽快與悽慘在此文本裡獲得統一了。
唯《海闊天空》有一段戲,在反美情緒高漲,成東青被打到頭破血流、站在一事物(垃圾桶?)上喊著:中國人只會打中國人,卻又隱隱約約指涉文化大革命的殘暴事實。這約莫是陳可辛在片中唯一對中國現實(政權)最誠實的回應了。
另外,讓你感到悲哀的,就連在片名的更換上也存在著某種中國情結的支持與反彈──在島國以外的地區播映叫做《中國合夥人》,不就是為了要強打中國意識(以作為賣座強心劑)?而來到你所居住的此地則改為《海闊天空》,不也就是為了要避免掉票房毒藥的標籤嗎?這樣的作為不就正形成對「海闊天空」(乃至於這首歌曲)四個字的悖論嗎?
政治,政治,又有誰、又有什麼能夠閃避?如果陳可辛真把電影當做藝術的話,那麼他是不是該撇除掉這些概念性的介入嗎?於是你要這樣想:或許對香港以及那些優異的香港電影工作者來說,「中國淹沒」儼然是正在成形的恐怖大王。
──102/8/02,下午四點零五分,在板橋秀泰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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