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當空》卷十四講述了一個在我讀來意味深遠的小插曲,係龍鷹與胖公公的對話,大致上是龍鷹感慨人世怎麼會以如此奇特方式存在,究竟人活於其中有何意義與目的,且說:「在我們出生前,是否一切都安排好了?」胖公公則回應若安排這樣的人生給他他就踢其屁股,龍鷹卻這麼說了:「問題在於這個混蛋大有可能是公公自己。」
這裡無疑地是黃易藉由人物表露對人置身於生死格局於命運巨大手掌(又要扯到像是孫猴子在如來佛祖掌心裡飛騰不出的陳舊比喻)的真實感嘆。唯黃易跟著又若有似無的(極為道家口吻)點出命運的安排者會不會就是人自己呢,反而將生存困境的源頭回轉到自身──無論是現實意義上(人是經由一次又一次的自我選擇而走上無以逆轉之宿命吧)抑或哲學方面的省思,都不能不說這是某種程度的正解。那麼究竟該如何由人與世界的大監牢脫困?黃易給的答案,唯一破解的鑰匙就是武學。
說起來,閱讀黃易武俠最使我喜悅的,從來不是色情軟膩的畫面,從來不是大英大雄的稱霸天下,從來不是機關設置陰謀詭計,從來不是時空穿越的奇想設定,從來不是那些愛情故事,而是武學上的表現與想像──
那是一種輕微得近乎神奇的詩意瞬間。我以為黃易武俠最美亦最教我驚豔的部分就在於此。如我屢次強調過的,黃易對武俠小說的最大貢獻也就是將從司馬翎那兒傳承而來的天道思想予以再擴張,更明確但也迷離地表現出武學徹底解放的自由性質。這個自由當然是一種融入思維性的武道辯證。黃易筆下人物的武道追求是踩在對宇宙最熱情奔放的競逐與認知上。武俠類型文本裡,本來長久下來就有武學系統的建構與持續翻新的傳統,且也是讓我最為迷戀的精髓所在,但直到黃易才真真正正地抵達神奇的高度。
這邊我不由地想到王家衛的《一代宗師》,尤其是幾乎已成流行名句的「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說實話,我非常喜歡王家衛對武藝的想像與獨特見解,但王家衛把武學(主要是功夫)境界說得太高了,高得已經超過影像(動作指導袁和平的設計)所能表達承載的上限。比如一場葉問與宮老爺子的掰餅對決,那些旁白的說及還有兩位人物對餅與南北、天下的論述都太直接明確,且動作方面根本追不上王家衛顧看的理念觀點,反而無能給出一種深度性質的摸索與證悟。換句話說,那些境界都僅僅是說出來的,不是做出來的,遂給我一種偽造境界的滋味。但如果這些部分是經由文字書寫表現(且搭配一定程度的動作敘述),相信就會讓人不得不若有所思(徐皓峰的《道士下山》就是這樣的完成品)。
黃易在這個部分就做得相當好。他以文字調度出來、類影像感的磅礡場景,相當能夠逼向思維與存在的提煉與極限,隱約朦朧地帶著小說人物與讀者一起進軍到神祕玄奧的天道狀態──
當年,《破碎虛空》問世之時(我是指1992年台灣分為三冊的皇冠版),幾場大戰,如傳鷹對八師巴於對決裡歷經了彼此的生生世世輪迴、長街決戰前傳鷹落刀刻木棍、傳鷹對蒙赤行的引雷電入刀、傳鷹萬人中奪殺思漢飛騎一匹駿馬躍崖凌空而去等等的,真是堪稱石破天驚,教我看得是目瞪口呆,尤其是最後一幕:「……傳鷹和他神駿的白馬,落腳的地方正是眼前廣闊無邊的空間,哪來半點實地?蒙人心神震盪,面對一片虛空,跪了下來。」氣勢之大,無與倫比。
日前,這套標示黃易原點(也是後來萬象圖書版《覆雨翻雲》所引發武俠還魂小輝煌小盛世的預演)的《破碎虛空》,復又由時報出版,我立馬翻讀,重溫了彼時猶是大學生的自己的美好悸動,真是懷念啊,那樣神異無方的黃易!
黃易賦予比俠更高也更超然的存在意義,也就是在於破解生死格局或者命運──最簡單的比喻莫過於棋子從棋局躍出,甚至直接越過棋士。且他懂得讓書寫停在最微妙的位置,那是禪一樣的不立文字,是難以落於現實裡頭的大徹大悟,是流動式的奇異深邃風光,夾帶超越意義以外的詩意感。後來黃易的這種寫法也導致修仙小說的風潮。只是啊後面的書寫者並不怎麼用功,僅止於表現仙來仙去的畫面情境,而從來不豐厚內在的宇宙觀,於是反倒讓黃易好不容易拓寬的這條武俠奇徑很快就到了盡頭,被消耗成無意義的、純遊戲娛樂、缺乏深刻哲思觀照的陳舊寫法。
繼此黃易起點《破碎虛空》再出版,我不免要關注到底《日月當空》裡頭顯然終究會把道心種魔大法修練到極致的龍鷹,該怎麼銜接往如浪翻雲、龐斑、秦夢瑤的超脫境界呢(畢竟這會兒的龍鷹還十足十是浪蕩子韓柏的色情勃發狀態),乃至傳鷹與戰神圖錄的肉身飛昇虛空破碎的不可思議終點呢?現在的龍鷹還沉陷於陰謀、征戰與日常事務上,還無法去至那美好得難以實證的武學究極。但或許黃易正在努力地讓自己開發的武學體系與生命哲思論證於《日月當空》綜合甚或完整起來。我想,這是可以期待的吧!
本文同步發表於《日月當空》俠友報第15期:
http://www.readingtimes.com.tw/timeshtml/epaper/huangyiwuhsia1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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