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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在2016臺北文學季

                        沈默/寫

  徐浩峰(寫武俠小說時名為徐皓峰)是我以為二十一世紀以來很重要的武俠人之一,雖然實際上我也不過讀過他的一本《道士下山》(大塊文化)──他的其餘作品,島國似乎未有引進──然而,從中可以明確地讀出他對武俠的全新定義(他不會被此前的武俠人束縛侷限住),特別是將武學、命運與宇宙星象做出結合的優異想像力,更是教我激爽,再加上他與王家衛合作編劇《一代宗師》,以及作為少數(搞不好還是唯一)能夠以武俠書寫者身份出入電影界的通才,徐浩峰的多元身份與成就委實特別醒目。

  今年臺北文學季、由知名影評家聞天祥策展的「2016臺北文學.閱影展」便以徐浩峰電影作為播映主軸之一,包含徐所自編自導自武指的《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以及《師父》,難得武俠能夠這樣堂皇置身於電影文學殿堂,我原本興致盎然地想要一次看個夠,但看完徐的第三部電影作品《師父》以後,只覺得索然,頓時失去追看前兩部的欲望──

  主要是他的電影被寫實的定義困住了。寫《道士下山》的徐皓峰能夠飛起來也似的去做出武學、人生與天地萬物的大結合大思維(武俠於是變成極豐饒的隱喻),但作為電影導演的徐浩峰雖仍有模有樣地做足史事背景的嚴格考究、人物對白的謹慎、陰謀詭譎的氣氛、天津武館的生態與規矩等等,一開始看來都若隱若現地指向意味深遠,但刻意在人物的語言與行動裡填滿各式各樣空白的作法,在電影過了一半後,則其裝腔作勢故弄玄虛之感無以避免地露出,包括耿良辰肚子插刀奔回天津見鍾愛的姑娘與推車之舉(是很壯烈沒錯,也確實有發有收,然就是教人有再睹《十面埋伏》章子怡所詮釋角色不死金身的疑慮)、陳識與趙國卉夫妻不同立場的擁抱、推拒和最終和解但又落空、鄭山傲的算盡心機一場空等,讓人無法耐。

  《師父》無疑是一種復返,走的是一種回歸到張徹時代所謂硬橋硬馬的武術風格。亦即,裡頭的動作都是人體確實能夠辦到,也該當是中國武術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門派招法。徐浩峰非常紀實地處理這些民初的現實狀態與功夫。

  我一向以為,功夫電影與武俠電影是截然不同的,以我最常舉例的兩部電影來說,大致可以明白兩者之對照區隔,一個是周星馳的《功夫》,另一個則是陳可辛的《武俠》:前者是武俠電影,主要是如來神掌被周星馳重新想像、直接神化塑造為從天而降的掌法(其他怪醜奇趣的蛤蟆功、超級聲音擴大機的獅子吼、綿綿軟骨頭的太極等等都有新的詮釋);後者則當然是功夫電影,因為陳可辛拚命地用偽科學醫學(看起來很像一回事)知識的論述去進行謀殺與偵察的鋪陳敷衍,盡可能符合當代人的認知認同。

  《功夫》肆無忌憚天馬行空,將武學視為隱喻與境界的精微論述,膠合著犯罪推理電影的《武俠》則是講究追求眼下人們太過習以為常理所當然的所謂現實感。易言之,《武俠》裡的功夫乃是一種極限運動似的肉體表現,《功夫》裡的武俠則是願意站在虛構的面向對紀實展開完全化的思考與探索。兩者各自可作為我對功夫電影與武俠電影兩種類型的最佳示範。

  最愛寫天津武林、在島國出版《楊無敵》、《鐵瓦琉璃》(明日工作室)以及《大天津》(日初)的溫武百萬得主慕容無言的小說讀來也有種她不是寫武俠而是寫功夫歷史小說的觀感。當然了,放在廣義的武俠裡頭來看,無論是對武術功夫的浸淫鑽營又或者我心目中武俠定義的極限演化,總之只要是對武俠有著推進探尋的效果,我都無任歡迎,何況不管是徐浩峰的電影或者慕容無言的小說也都是強調寫實(追問現實人生滋味)的藝文界特別偏愛的主流調調,沒有什麼不好,甚至很可能才是對的正確的那一方。

  祇是呢,比對王家衛《一代宗師》與侯孝賢《刺客聶隱娘》,就可以見得《師父》的困頓與匱乏:王家衛將功夫對決的場景與包含雨、雪、火車在內的種種大自然意象鎔鑄為一體,深刻巧妙地含括住角色隱密情感的更多可能性;侯孝賢則是一擊必殺,沒有過多過長的決鬥畫面,就祇是極簡式的讓人物瞬間交錯,死生勝負立判,著意讓武打回到現實裡,追究它的逼真性,但又不過度耽溺於武打的寫實感。

  徐浩峰《師父》的動作設計或也接近於《刺客聶隱娘》的簡潔俐落,但到了廖凡所飾演的詠春八斬刀高手在天津巷弄裡打通關(這裡的調度簡直是體育賽事的直播)時,就讓我很無言了──

  侯孝賢拍聶隱娘與敵對決,幾下子就打完收工,有著精彩的鏡頭特寫調度,因此動作的寫實就有了動人的力量。但徐浩峰卻是老老實實地陳述八斬刀一種打十幾二十種兵器的畫面,來來去去都是擋拆卸割劃劏,最後的巷弄大對決於是萎縮成裝腔作勢裝模作樣且又再重演葉問一個打十個的無聊制式橋段。一擊必殺的好看之處就是剎那之間的刺進穿出,如果聶隱娘那幾招比劃忽然拉長時間拍攝到十幾分鐘餘,能看嗎,像話嗎?侯孝賢不可能這樣拍,惟徐浩峰卻當真拍了,除非教人看得生厭百無聊賴(就像外行人瞅那場兩大拳王Floyd Mayweather Jr.、Manny Pacquiao的世紀對決,沒有KO的熱血澎湃激越,最後係靠點數判出勝負)就是徐浩峰要達到的效果,否則電影尾聲那段決戰實在是徹底失敗的。

  彼日彼時的《一代宗師》,決鬥固然好看唯美且環環連連得使人驚艷,但袁和平的動作設計終究跟不上王家衛想要傳遞的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的超高武學境界,但至少王家衛對幾個人物的著墨,把人性愛恨情仇悲歡離合的複雜都揉合進去那些決鬥裡。《師父》的麻煩卻大多了,不祇是武術動作的推敲太乏味,就連角色整部看下來也沒甚味道,本來徐浩峰對芸芸眾生的描述,從軍閥、武館、車伕、賣茶女子甚而祇是一名西式麵包館的服務生都有著教人第一眼就能留下鮮明印象的刻畫,但人物到頭來卻幾乎沒有複雜度,人性變得簡單易懂,角色們的情感壓抑都明確地計算著要迎接爆發的那一刻,而不是若有似無具備著可往下探測的深度。

  是這樣子的,武術語言與電影語言是兩碼子事,從武術語言轉換到電影語言更是極艱難的跨界。決鬥影像極少但精準到位的《刺客聶隱娘》和大規模拍攝華麗格鬥動作畫面的《一代宗師》都是成功的轉譯,透過剪輯、影像流動、特效、景物變換以及眾多人物的互動與旁觀乃至天地萬物自然風景的滲透,將武術語言精微地溶入電影語言裡,並不是僅止於打得好看,而是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畫面都足以完成巧妙意味的蘊藉。《師父》不然,,它更像硬要把現實世界的武術語言硬填塞到電影語言裡,就像某些充氣一樣地把各種專業知識吹進情節空白處的大磚頭小說。

  因此,《師父》之後,作為電影導演跟武術家,徐浩峰究竟該更講究武術語言的實際填入,又或者看重電影語言的形塑發揮,還是促使兩者協合共存,演繹出充滿解讀性的硬派影像?我以為,這才是接下來徐浩峰應該深思熟慮的事。

  大江健三郎曾經提示過這樣一個小說技巧:「將事實寫得像是虛構,將虛構寫得像是事實」,唯其如此,你才能真正地拉開距離、展開空間,確實俯瞰虛構與事實,將它們作為一個整體看待,並且最終尋獲總體性的認識角度。

  我想,徐浩峯終究是被寫實困住了,被他對現實武術在大銀幕上完全再現的標準綑得紮紮實實,而失去了對功夫與武俠的熱烈想像。是故,《師父》就成了一部在我眼中並沒有成功轉譯武術語言為電影語言於是到頭來不免崩壞之作。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一期:

  https://sosreader.com/martial-arts-paper-1-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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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魔

    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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