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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喜重行》《盲眼刺客》《洪荒年代》《天地明環》卷09

                沈默/寫

  目前我在SOS Reader正展開的募資訂閱小說連載計畫《王的十二女色》裡,有一個名為第十女蘿的角色,她具備一若有似無的奇怪感應能力,可以從物體裡讀取某些人類殘留的情緒、乃至於模糊地察覺凶兆──

  這個設計並不罕見,譬如後來又重啟連載新章、朝基勝士與安童夕馬合作繪編的《感應少年EIJI》裡就有一個明日真映兒也具備類似的超能力;前些日子的日劇《彼岸花─警視廳搜查七課》由堀北真希飾演的毒舌女刑警亦然,她可以感應到死者最後的意念、最後的話語,甚至與死者同步(不過如果看SP的話,就會發現一開始她其實是共感殺人者的兇暴意識),一步步揭露凶案與犯罪事實。

  我寫的第十女蘿倒沒有上述二者的神非異凡,頂多是朦朧的有點知覺,但毫無畫面可言(是的,我預設給她的感應力沒有那麼方便還能夠影像化),主要是我想講的仍舊是萬事萬物之中都有武俠、都能夠看見武俠性存在的概念。

  武俠原來就是一種能夠轉移在各種縫隙之間進行深度理解的文種。

  我且深信,武俠擁有最日常但也最神祕的人性感應之力。

  而《天地明環》卷09中,黃易繼續深化萬物波動的理論,寫龍鷹從无瑕睡覺的榻子看出一些不可解的東西,約莫就是「勘」(日文裡這個字翻譯為中文即是直覺、第六感)吧,遂獲得新的啟發:「實情是刀子是一種波動,人的情緒也是波動,人被殺時,比平常激烈百千倍的情緒,會以波動的形式嵌入刀子的波動裡去,被『記錄』下來。/凶地、凶宅鬧鬼,或許是這麼的一回事。擁有靈覺者如龍鷹,會生出感應,例如鬼聲啾啾,甚或生出異象。/在平常的情況下,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但較有可能的,就是眼前的榻子,因那是人每晚躺三、四個時辰的地方,解除了防禦,進入神秘的夢鄉,與榻子的波動渾融無間。

  萬物波動自然是黃易取經當代科學(物理學,量子學?)的巧妙轉換。而透過這種波動論述,黃易將無以直說的道心種魔大法拉向一個具有現世基礎的狀態,不但活化了他所發明的功法,更豐饒地隱喻著龍鷹此角色的總和感(他遊走在各勢力之間,對邪惡人物進行溫柔化,將崩裂的唐朝帶向下一輪盛世高峰)。亦即,龍鷹的感應力不止是功法而已,它更是黃易藏進了對天下和平的終極指望與想像──大同其實不就是一種人人都可以理解他者心理的高感應世界嗎?

  於是,卷09乃寫到符太為李顯的血肉龍軀改造過後忍不住動氣痛斥皇帝時,李顯說到自己夢見他最信任的湯公公穿上新衣來見他之事(並因此難得雷厲風行地讓高力士登上大宮監之位),龍鷹與符太感覺涼颼颼的,似乎湯公公的鬼影就在他們左右一般。這一場白日鬼夢顯而易見也含括某種自我與他者之間深刻交流的寓意。人是波動,鬼無疑也屬於波動的一種,波動與波動的契合溶入,又何懼之有?

  我最喜歡的中文小說家黃碧雲在《微喜重行》寫:「恐懼不可知,還是恐懼知道?恐懼讓我們退縮?/不可知沒有內容:我們不知道我們所恐懼;不可知的對象,還是對象嗎?……如果我們確實知道,鬼不過是像人的飄浮物,所能做的不過是揚過,有甚麼可怕?鬼為何要在暗處出現?因為鬼知道鬼不可怕,人只怕黑暗不能視,借暗嚇人;所有人描述的不可見未來,給予此生的形象,火,畜牲受苦,乾熱土地,讓那,讓最後,不那麼不可知,就不那麼可怕。

  黃碧雲不愧是大小說家,她的思辯總是直接掐住現代人的窒礙、錯亂、迷惘之處,指出了人之真實與事物本質。她就像是站在所有人的核心裡一樣,為我們揭露鬼之所以成為鬼,不過是人們長久以來對黑暗的集體創作物,延伸著對暗黑的無盡恐懼,讓不可見不可知變得略可見微可知,以此過渡人對未知的無知與恐怖感覺。

  而創作不也是波動嗎?

  甚至不妨這樣說:創作是人對萬事萬物波動進行總體認識的獨一無二法門。

  卷09的另一大重點是龍鷹、符太、宇文朔等人與田上淵在三門峽、砥柱石惡水間的磅礡大戰,黃易是如此分析的:「田上淵集明暗大成的『血手』,在水內玩甚麼花樣,仍屬逆水之性,違反自然;龍鷹剛好相反,順水性而為,兼之攻田上淵於應接不暇之際,又出動諳合水性、帶彈性韌力的大弓,殺田上淵一個措手不及,重創了他,恰為順流勝逆流的天地之理。

  如若以萬物波動來解釋,龍鷹是溶入萬物波動裡,借整體之勢而用;田上淵卻是截斷萬物波動,取片段局部做其凶器吧。也就是說呢,前者是山是海,後者威勢再強再橫,不過是巨石是凶浪耳,兩者之天差地別,不言可喻。

  這讓我想到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末世三部曲】的第二部《洪荒年代》有一段是這樣寫的:「……充滿力量的大自然超過我們所能擷取,它是未受訓練靈魂的特效迷幻藥、催眠劑,我們在其中不會感到自在,我們需要稀釋它,我們不能直接飲用它。上帝也是一樣的。太多的上帝,你服用過量了。上帝需要被過濾。

  事情往往是這樣子的,你不能直接擷取使用,你必須迂迴的、極有耐性的、看似走冤枉路曲曲折折、實際上卻是找到一個最圓滿的弧度融進去整體裡,與之共舞共存,成為龐大的一部分。這裡面沒有直接便利快捷的路徑。所有看似正解、標準答案的動作或許反而是最危險的(當然了如果是職業運動或科技應用,或者是有的,但文學閱讀、書寫則否),最容易歧路而去,直通地獄。Atwood談上帝、黃易講武藝,其實又何嘗不是暗涉書寫又或者是人生的微妙曖昧之境呢?

  Margaret Atwood的另一本著名代表作《盲眼刺客》(跟《天地明環》一樣也有書中書的設計,龍鷹有符太的《實錄》可讀,在描寫家族慘烈秘辛的《盲眼刺客》小說正文情節裡,主人翁艾莉絲為其妹蘿拉出版了也叫《盲眼刺客》的小說,但這一部小說中的小說卻是重重暗示著主角的人生、在辛克龍星球上發生的奇詭幻異故事)寫著:「……我不是悲觀派,只是喜歡我的故事忠於實際人生罷了。實際人生裡總是有野狼的,牠們會以各種型態出現。……所有故事都一定是有野狼的。我是指所有值得說的故事。其他的都只是甜得發膩的鬼話。……所有故事,要不是逃離野狼,就是與野狼搏鬥,或是馴服野狼。不然就是自己被扔到野狼群裡,或是把別人扔到野狼群裡,因為這樣,野狼就會吃別人而不會吃你。再來還有變為野狼的故事,當然,能變成帶頭的野狼就更棒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高尚的故事。

  真是意味深遠的思考啊,有些人天生就是狼,有些人與狼共舞,有些人戮力與狼戰鬥,有些人被野狼吃掉,有些人則是被野狼同化,有些人假裝是狼……這裡的野狼具備著各種各樣的指涉含意,端看人如何去詮釋理解體認。

  卷09尚且寫道:「……高力士找到的明主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成功之餘,也代表失去目標,算否成功、失敗同一刻發生,兩者間從來沒有明顯的界線。/綜觀過去的帝皇,秦皇、漢武,不論如何有為的君主,總晚節不保,英明神武如太宗李世民,亦不能免,為鞏固皇權,不惜一切。可知在以說真話為犯天條的深宮,當權力再無節制之時,會喪失開始賴之以成功的志氣和精神,逐漸沉淪腐化。/李隆基和高力士,可以是例外嗎?

  之所以黃易會語重心長、難免後見之明的如是他寫,後來者自當都曉得,李、高兩人沒有例外,盛極而衰,兩人連同楊玉環、楊國忠、安祿山、史思明等,讓唐朝陷入大亂,局勢從此一去難回頭──

  果然,所有的故事裡都一定會有野狼的,不是嗎?

 

 

  本文同步發表於「黃易作品集」臉書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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