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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染了藍》.jpg

         沈眠/寫

茱莉•馬侯(Julie Maroh)教人心傷魂碎的漫畫《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寫著:「我希望由你來保存這本日記,裡頭記錄了我那藍染青春的所有回憶。/墨藍、蔚藍、海藍、克來茵藍、青藍、群青藍、……/藍色成了一種火熱的顏色。

那是死去的可蕾寫給同性戀人艾瑪的話語,關於藍染青春的所有火熱回憶。基調灰黑的漫畫裡,分為昔日與如今,現在正進行中的故事,色調亦偏於陰翳,而昔日幾乎沒有別的顏色,只有藍色,非常突兀地在灰暗中顯現,主要是可蕾的藍色日記本,以及艾瑪那一頭猶若火焰燒到了最藍時的頭髮。讀周耀輝《紙上染了藍》,我一直想到Julie Maroh漫畫裡鮮烈凶猛的藍。

也許是因為,藍色既是憂傷,但同時,藍色也是憤怒,是的,高熱火焰的憤怒啊。

周耀輝一邊寫關於母親(成琱)種種藍幽幽的懷慕憂情,另一邊也有對父親(周榮柏)極力壓抑、燒得豔豔藍的狂暴心緒。《紙上染了藍》的序,開頭就是對遺棄他們到加拿大和另一個家庭生活的父親的蒸騰怒氣,其後進入母親逝去的種種記事,為了「證實她的大半生沒有白過。」而寫。到了後記,周耀輝和父親通話、通信,看似和解,但裡頭的情感仍然寒徹冷冽的,尤其是他寫:「我們終於得到他的地址了,不是郵箱號碼,是他親手寫的。也許,我們還會多打幾通電話。也許,他會給我他兒子的聯繫方法。/也許,我真的會參加他的喪禮。」幾個也許,還有最後一句的「真的」,都讓人像是觸摸到冰也似的灼燙難擋。

原諒從來不容易,放下從來最艱難。唯對受害者、被遺棄者來說,或許本來就沒有原諒與放下,只有走不走得過去,能否讓自己支離破碎的人生,好好地縫補起來,千瘡百孔遍體鱗傷,也還能繼續活下去。

乍看《紙上染了藍》的章節名(如「三生。三鞠躬。三姨」、「燈。破地獄。火」、……),我會以為是黃碧雲《沉默。喑啞。微小。》的致意。但讀完了,反倒會聯想到董啟章寫父祖輩的二聲部小說《天工開物•栩栩如真》。

兩者同樣是經由物件與記憶、事件作串聯,只是董啟章多從機械硬體(收音機、車床、電視機、……)等發揮,如他寫電視機:「……紅綠藍三原色合在一起會變成白光,是非常神奇的事情。……過去的事情沒有真正的消逝,它只是變換了方式,以另一種型態隱藏在目下的畫面裡。也許,如果我夠專注,夠虔誠的話,我可以在彩色光點的紛繁裡,看見來自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的白光,那純然的閃動,那包圍我,掩護我的,微微的溫暖。縱使裡面有必須面對的黑,和鬼們。

而周耀輝則是軟調性地講述日常生活各種人事物的祕密連結,如玉器(成琱愛玉,周耀輝愛銀):「後來,我常常這樣想,我媽擋著天仗著光鑑賞著玉的剔透,她連繫了天和地,剎那間。」,如成琱愛看粵劇也就讓周耀輝扮起名角陳寶珠給親友看:「小舅父說我媽害了我。明明只是外甥興高采烈地表演他喜歡的,可小舅父卻擔心得把整個男女傳統都拋出來。/其實,也難怪他擔心的,性別就是表演,我舅父怕我表演多了另一個性別,終於成了另一個性別。」看似不經意、輕輕淡淡,但也就帶入自己性別意識的傷舊與幽暗認同。

這本《紙上染了藍》是在香港《字花》分十二期(每兩個月出一期)刊載的。而字花原是香港民間賭博(後來變成六合彩)。周耀輝也以此延伸談到人對數字的執迷:「我們意圖以數字說明並且彰顯我們的生命,終究模糊。

但最有意思的部分還是周耀輝數度把字拆解開來的寫法,如娘:「……我不是不明白,女良成娘,但我更覺得是娘必須拋棄作為女人一些珍貴的東西才成就了良。/所謂的美德難道都是殘缺,都需要拋棄才能成就的。」、忌:「我不喜歡忌,把自己壓在心上。我比較愛紀,跟自己千絲萬縷的,就是紀,念啊。」、認:「……我情願相信,所謂認得,是把語言忍住,超越了。/就算我媽不再叫我一聲阿輝,我的傷痕有她,大概她的傷痕也有我,……超越語言的一種認,或說,認命,不帶無奈,有情。

敏感而靈動,他把那些字拆開,重新認識,重新定義,重新啟動想像,並且看見和自身的深刻連接。於是,文字不止是公共的,還是非常私我的。是了,如是他也就看見了裡面藏著的花火,璀璨斑斕的藍。

而敘述零散凌亂的行進,盡可能把情緒壓低下來似的寫,藍染上紙,藍是他的回憶,是他的情感。他必須迂迴,才能逼近真實,才能如附錄訪談寫到的:「……你敢於承認混亂,這已是一種感情的最大釋放……

 

 

本文發表於《更生日報:副刊》2018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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