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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楚》與《破陣》.jpg

         沈默/寫

 

☉《殺楚》:組織戰大亂鬥

PTSD。後來讀溫瑞安小說,我不免要想到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主要他總圍繞陰謀、逃亡、背離的主題,早在神州詩社事件以前,他寫的《四大名捕震關東》、《四大名捕會京師》便已然如此,當然某個部分他是接續著愛寫信任與背叛的古龍而來,但這似乎也跟溫瑞安自己的人生體驗必然有關,他先是在馬來西亞創辦天狼星詩社,來台後又因神州詩社聲勢浩大而被國民黨盯上,到了香港溫瑞安再組自成一派合作社,但無論哪一個,最後都潰散,且多落得眾叛親離。

被軍警拘捕後遭受驅逐的溫瑞安,對信與叛的描繪更偏執了,所以有《七大寇故事.沈虎禪大傳》的以寇自詡、煞氣癲狂,寫逃亡和追殺瘋虐恐怖的《逆水寒》,與及萬分精彩的《刀叢裡的詩》――在救援龔俠懷、屠殺與其相關人員的兩種行動中,開展出地獄浮世繪。而原本就屍橫遍野的溫瑞安小說,就更傾向於一連串死亡慘絕人寰的風格。

《絕地戰警:For Life》裡講了一個有趣的比喻,一個騎著馬的人被問要往哪裡去?馬上人卻只能無奈地指著馬,表示去哪裡得看騎下狂駿啊──而那匹馬就是人的創傷與痛苦。

後來的溫瑞安就給我這種感覺,PTSD成為他的暗傷,他竭盡全力透過小說處理那些難以言指的創痛,所有故事都圍繞著舊日鬼影,意圖逃離又不可得。他的武俠乃異變為他個人的精神逃亡史――自那以後,溫瑞安始終被狂奔的馬拖著走。

古龍是一個好交朋友的人,朋友交太多,難免有些狐狗隨伺身邊,溫瑞安看起來也如此,唯讀溫瑞安小說這麼多年,我老有種感覺,溫瑞安是不是其實沒有他所表現出來的那麼相信與喜歡朋友?古龍小說裡的推心置腹,簡直生死相許的友情體驗,比愛情更高(當然這也見得古龍對女性帶著一定程度的輕蔑,不過這是另一個問題了),可溫瑞安裡的友情委實教人起疑,寫到出生入死,往往是情愛的部分更可信一些,沒那麼猛腔烈調。

我非常個人的看法是,溫瑞安喜歡組織(將友人收歸旗下,劃出位階)或更甚於交友吧。主要是如《殺楚》與《說英雄.誰是英雄》系列等,無不鉅細靡遺寫組織的構成與營生。武俠史上最愛也最能寫組織者,非溫瑞安莫屬。古龍也喜歡寫幫派,但也就點到為止,雖說身不由己,古龍卻沒有喪心病狂於位階與權力的爭逐,往往更強調個人如何身處組織之中仍舊保有自我。金庸也擅寫群體瘋魔,可組織的構成與生計,他是不關心的,金庸在乎的是人性的貪婪與悲劇。倒是喬靖夫的《殺禪》,在幫派組織戰這件事上或更接近溫瑞安的概念,唯喬靖夫是心清智醒地面接香港的暗黑時代,並沒有任由自己被捲進去,他寫暴力,但不被征服,仍舊足以反望並反省暴力與傷害。

《殺楚》的特殊性在於組織戰大亂鬥,不同門派的勢力消長與彼此之間的綿密綢繆,寫洛陽四世家(蘭亭池家、小碧湖游家、妙手堂回家、千葉山莊葛家)如何出盡手段要爭取不世天才方邪真,又如何長年明爭暗鬥,並且牽扯到朝廷權謀,把武林寫成了政壇,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誰都要選邊站,縱然劍術無雙、想要超然一切、自言「一個人只要能安身立命,便可以了,我要養活老父,幹什麼活兒都一樣。」的方邪真終究因家人被殺,而成為池家的大人物,且一加入就超級鐵腕,直接清除內患,要殺便殺,容易得緊。

大江健三郎令我著迷的名作《個人的體驗》寫到主人翁鳥如何從想要從家庭婚姻、生出腦疝嬰孩等逃離,於妻還在醫院時便與女性友人火見子不斷性交,甚至想殺嬰,企圖與火見子展開夢幻非洲之旅,最後鳥終究明白回來他只是在逃亡――鳥如是說:「那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不再是到處逃亡的人。」於是鳥承擔起來責任,回歸生活。

大江健三郎透過這本小說,絕無閃躲地望盡自身軟弱、恐懼,重新找回面對妻小、人生的勇氣。溫瑞安呢?我以為,溫瑞安早已深深陷入對組織的不可解體驗,無論是他所創立的社團最終零散,或者是遭受更大的國家機器組織威迫,墮入無能為力之境,都讓他難以脫離。溫瑞安終歸是在小說裡迴圈也如地論述他難以消解的自我創傷吧。

 

 

☉《破陣》:動與靜的對照

《殺楚》隸屬方邪真故事,寫於1986年,溫瑞安在後記說分為三部曲,後兩部是《破陣》、《驚夢》,唯第二部遲至1998年才推出,然後巨俠先生的史詩症頭又來了,將三部曲變為五部曲,後三部定為《傲骨》、《靜飛》、《驚夢》――他的毛病太多人抱怨了,正如冨樫義博漫畫《獵人》沒完沒了的拖稿與休刊,我這邊就跳過吧。

比較《殺楚》與《破陣》,兩者差異頗大,畢竟時隔12年再續寫,溫瑞安早已不是同一個溫瑞安了。是故,從結構、文字到視角設計都有頗大的差異,前者的構造完整、用字精微並聚焦於方邪真本人,但《破陣》呢,小說的佈局看起來十分隨興,而且熱愛分行,往往一句就是一行,也常有兩、三字就是一行,語氣也帶有鬆弛感――我並不特別討厭這種行文,如果有助於推動節奏,其實無妨,雖然可以合理懷疑溫瑞安就是在灌水沒錯。

硬要形容的話,將方邪真故事的《殺楚》與《破陣》想成《教父》的1、2集也無不可――只是Francis Ford Coppola的兩部電影都是不世傑作,完整得很――主要是《破陣》明顯分成兩個軸線,一邊是方邪真如何應對不同殺手集團的追殺,一邊是看妙手堂頭頭老公子回百應徵詢部下的意見,以及定下計謀(從招降到投降的轉換可見回百應心計之深之惡)等,《教父2》採雙主軸的敘事,還有Coppola並合神聖與殺戮的巧藝,亦見於《破陣》一邊為了正義與情愛另一邊又是殺手組織與妙手堂的殘虐手段的基底。

抒情與暴力的並進是《破陣》的雙腔調,無論是方邪真或回百應皆是,並折映於動靜的對照。方邪真一直在戶外展開行動,回百應則在室內跟部下沒完地說話,但好玩的是回百應的話語中滿滿是暴殺的動態感,可方邪真與胡蝶夢的對陣,卻是用字軟柔,如寫情詩,靜好畫面浮湧。這是溫瑞安有所意圖的用心,實是本事,在他的《江湖閒話》或金庸《雪山飛狐》以外,再推進了以對話為敘事策略的武俠小說結構。

此外,也許可以稱之為有意思的部分是,溫瑞安完全往惡的那邊傾斜去,回百應的戲份不比方邪真少,小說家的視線無比熱切地描繪著妙手堂回家的事務。溫瑞安簡直是進行內在分析,從洛陽局勢、妙手堂到回百應及其部屬們的心理轉折,皆花去頗多篇幅,尤其細寫回百應與回家人馬的對話、反應。而開卷之際,回兆電率眾虐殺姦淫韋拂柳一家的手段,還有馬臉殺手沈淒旋享受緩慢殺人樂趣等,更是滿紙魔惡,不忍卒讀。

武俠小說寫血腥暴力是常態,其效能就像動作爽片或B級恐怖片一樣,總之就是要濫殺到教人血脈賁張的地步,然則大多數武俠都會將焦點放在正派人士宰殺十惡不赦之徒的描摹,慘案的邪惡畫面不過是為了鋪陳後來正義終可得償的壯舉。如溫瑞安一般翔實地寫著反派人物的殺戮與歡狂,在武俠史上是罕見的。黃易的反派雖有魅力,但大多是超然,生殺時也大多揭過了,並無精密書寫邪惡舉措。

《破陣》的敘事手法跟《說英雄.誰是英雄》後幾部是相近的,而且更為激烈張狂,往往會讓人感覺溫瑞安跟那些虐殺者的心理狀態幾近是同步的――凝視惡魔,與被惡魔化,也就愈來愈難以區隔。

溫瑞安深入惡人的(心靈)現場,寫足回百應與回千風的家族情感,如「他們雖然奸,雖然狡,雖然冷酷歹毒,但他們也曾並肩作戰,當禍享福,聯手對敵,安危同嘗,對這一點,他們也有互相而共同的默契,血濃於水的感情。/這一點,無論忠奸,不管好壞,是人都難以抹煞。/只要是人。」等,或亦堪稱《破陣》極其特殊的立足點。

但這也最讓人覺得遺憾,溫瑞安似乎熱愛暴力,特別是酷刑的施用,幾乎到樂此不疲的地步,我很難不想起Lars von Trier《傑克蓋的房子》、金基德《莫比烏斯》裡對暴力的本身無限沉迷。

而Joel T. Schumacher執導、後來轉型為爛片之王的Nicolas Cage所主演的《8釐米》,還有Richard K. Morgan的Cyberpunk科幻小說《碳變》――他們雖都指向女孩們被虐殺的主題,甚至是地下色情紀實片,但終究主角們都悲痛地記得,傷痕累累、充滿意志地要讓那些只為滿足自身興致的混蛋付出代價。不過,溫瑞安筆下的方邪真似乎顧著殺惡人,缺少了某些真正的情感。

《破陣》寫到最後又留下溫瑞安式的懸念,無完結的後續,接著又是什麼佈局呢――其實方邪真根本破不了陣,人生就是一個接著一個的陣法,誰能闖破?由《殺楚》寫的去看「『因為這的確是個是非之地,而且是一個極大的陷阱,誰掉進去,都以為自己在佈下天羅地網,其實已成了網中人還不自知。』顏夕道,『這兒不適合你,裡頭的人都瘋了,沒瘋的人爬不出來,除非瘋子才會想進去。』」其實,寫了三十多年武俠的溫瑞安應當明白吧,他也活在自己的陣勢裡,難進難出。

人究竟要怎麼面對自己的創傷經驗?溫瑞安始終無有真實處理與迎對,他的小說全都化作奔馬,載著他一路激情狂馳,直至如今,不休不止。我想,這個迷陣,溫瑞安是破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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