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談到李奧納多‧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如是寫著:「……不僅僅在科學方面,在哲學方面他也有信心能藉由繪畫和素描來做更好的表達。然而他不斷地感覺到需要寫作,需要用寫作來探索這個以多種樣態呈現的世界及其奧祕;同時也用來具體描繪他的想像、感情,……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後來放棄了繪畫,透過書寫和素描來表達自己,以素描和文字追尋單一論述的線索,……」
素描以及文字,那是一名多藝者反璞歸真的終極抉擇。而奇異的是閱讀陳雨航,從小說《小鎮生活指南》到散文集《日子的風景》、《小村日和》,與及甫上市的《時光電廠》,總會想起卡爾維諾論說達文西的這段文字──當然了,達文西是在窮盡更多細節的書寫著,設法逼近事物的本質構成,彷彿一種原子化、分子化的超級技藝。但陳雨航並不如此,他是足夠認真地直視,素樸地描寫下來。
我以為,陳雨航作品最迷人的部分就在於淡然雋永,他就是以基本功在書寫,像是日本漫畫家冨樫義博《獵人》裡的尼特羅會長,練拳就是練直直的一拳,練出千錘百鍊的一擊,練出了無花巧卻能筆直通向神奇境界。
當代文學的修辭技法在高度發展推進過後,常見得更多細瑣形容、過多意象還有繁複隱喻,不免讓人偏移惶然,迷走在那些連路也看不清楚的濃霧。於眾生喧嘩眾技爭鳴且華麗多傷的年代,有時會懷疑是不是連作者本身也煞不住地跌進去詞語的迷宮。卡爾維諾講究「充滿著意義的意象」,可現在的閱讀經驗比較是充斥意象的意象或滿滿都是意義的意義。他同時也說:「現代文學的致命傷――那就是,模糊不清。」
陳雨航沒有如此問題,他並不賣弄技巧、追求粉飾美化或是硬要講人生大道理,他就是輕輕揭開記憶的一頁,讓我們讀見其體驗和所思所想。《時光電廠》宛如記憶與情感的素描簿,所有線條、形狀和顏色都是最基本的樣貌,唯在其中往往能感知到一種醇厚溫暖、深度靜謐的能量。陳雨航讓文字回到記述本身,重要的是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遇過什麼人、自己又是如何感受,那是純粹的技法,直直地看進去指出來,不費事修飾,不多加評價,就只是回歸也如的把當時人事物都帶出來,也就自然有了充滿厚度的安靜,因為夠久遠也夠深刻了,所以不虛張聲勢不華麗作態。
如〈我所認識的王宣一〉:「小說容或孤獨,但它總是守候著人世的悲歡。」、〈冬日的邂逅〉:「除了那個偶遇的不太長的談天,而人生相對又是那麼長,我們無從輕易了解一個人,通常許多事也不宜唐突詢問。……我與黑崎先生最好的交談時光就是那個邂逅的流暢下午,我們兩人分別倚著櫃檯內外緩慢地談著話,有點冷冽的空氣裡,穿過層雲的冬日陽光從窗戶和門口那裡灑進來……一過去,就是永遠了。/一期一會啊。」、〈我的書房〉:「每一本書都有著輕重不等的來歷,以清晰或模糊的影像在我腦海裡閃過。每一本書也承載著或淡或濃的時光氣味,附帶著我的過去,我的人生。」、〈逝水手寫信〉:「然而知識的情感的厚實是累積的,訊息的傳遞倒該是迅速為尚,進化的通訊方式當然莫之能禦。慎重其事與厚實情感關乎於人,在迅捷的傳遞方式中依舊存在。」、〈羊事〉:「住在鄉下,過著農村生活,再覺得小動物如何可愛,再如何不忍,終究免不了要面臨到為難的這一關。不,它終究會成為人們的日常。……很殘忍?嗯。別忘了這也是許多美好生活的一個基底。」、〈時光電廠〉:「可能我有一些感懷,但並未帶著太多的惆悵。我們離開了它,它也離開了我們的記憶,畢竟我們都只是時光與天地的旅人。世上事有變與不變,如果你在乎,記憶或許能為你留住一點什麼。/在記憶毀壞之前,那樣就很好。」
張惠菁是這麼談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說吧,記憶》的:「時間,它具有強大的壓縮作用。即使是一個世紀的歷史,時間也能使它迅速扁平化,成為一個晚上閒聊的談資。但記憶,記憶的力量是放大、縮小、組合、整理的作用。它使壓扁了的時間膨脹起來,充盈,活絡。」而陳雨航《時光電廠》確實把一逝去年代重新召喚回來,憑藉記憶的作用,讓時間還原為時間。
發表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2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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