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
對音樂的回憶,蘊含著追索昔日的中年心事,這是《我們的歌─五年級點唱機》(有鹿文化,2021)的絕佳風味、奇妙魅力。書分為三卷:「卷一、青春舞曲」是宇文正的少女時代,「卷二、這些日子以來」到了民歌以及流行樂,「卷三、Inside of My Guitar」則是外國音樂,個別承載著宇文正的青春歲月。宇文正寫來真摯,不但逆溯了被各種音樂類型調教的時移事往,且舉重若輕也如地唱出了中年版的擊壤歌,教人浮想聯翩。
宇文正在〈未來的主人翁〉寫著:「我聽西方古典、現代音樂,乃至搖滾,都已是上大學以後的事了。少女時代的我,在最傳統的二胡、琵琶、古琴,青澀的校園民歌,與最顛覆的羅大佑之間尋找平衡。一些與我同齡的朋友也有著類似的經歷,我們以所聽音樂辨識彼此的『年分』。那是一個使用耳朵多過口與手的世代。╱當我重新彈起那曾經人手一把、我的同學六七人之中必有一人會彈的吉他,忍不住想為我們這尷尬的世代做一點點辯駁:在過度喧譁的世界裡,回頭看象牙塔,會不會也有些特別的意義?」
這就不僅僅是個人追憶多水幻麗年華,而是一種對群體世代的反思,乃至於試圖留下在場證據,讓流落的事物,復還於世。某個程度來說,《我們的歌─五年級點唱機》亦是對音樂的物哀,萬分惜念那些被遺忘的歌曲,故珍重以文字再現。
此所以她寫〈Wake Me Up Before You Go-Go〉:「音樂是記憶的開關,開關一打開,當時的場景,情感,種種記憶就都回來了。……吉他是高中生活裡,一個苦悶的出口。……」、〈Yellow Submarine〉:「那也是一個Walkman風行的年代,戴上耳機就進入自己的世界,有時巴哈,有時披頭四,有時梁祝,有時羅大佑,我的耳朵在聲音的宇宙裡瘋狂巡游。這一年開啟的廣泛涉獵,也讓我後來成為音樂記者不太費力就能上手。」
丹尼‧鮑伊(Danny Boyle)拍攝的音樂電影《靠譜歌王》(Yesterday,2019),裡面描述著主人翁在一次車禍意外醒來後發現整個世界只有他記得披頭四樂團(The Beatles)以及他們的歌,其後陰錯陽差就變成他是披頭四音樂的創作者,變為舉世大明星。電影裡最教我驚憾的是,那麼美好的歌,居然沒有人記得──而代入我所處的現實,有多少傑出的武俠小說、詩集、文學和電影作品,從來不曾被提及。那彷彿是我虛構的記憶,彷彿是屬於我個體的幻象,亦如宇文正在書中後記所言的「它只活在我們的記憶裡了。」於是,必須透過足夠認真的書寫去召喚索回,不令其破碎流離。
我且又想起朱天文的劇本〈最好的時光〉(收錄於《最好的時光》,印刻,2008)裡有這麼一段描述:「靖唱著,把自己全部人放逐到歌裡。只有在歌裡,世間這些無解的糾葛,才能被擋在外面而不再來纏她。」而詩人歌手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你也輕聲吟唱〉(收錄於《渴望之書》,國立中正文化中心,2009)不也有著這樣的詩句嗎:「你吟唱。╱你吟唱。╱不是為你自己╱而是為了造出一個自己」。
是啊,為了造出一個自己,為了把自己放逐到歌裡,而且還不只是自己,是和自己相近的一整個世代的經歷,全部都溫柔深情地放入了歌與回憶,此所以宇文正如此寫著:〈我家在那裡〉:「當人在孤獨的時候,所有的東西會很仔細地品味它。你會把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字眼都放大體驗,就像得到一個珍寶或是稀有的玩具,會一再一再重複地去感受,它們會真正進到你的心裡頭。在那灰色的青少年時期,很感謝那一把吉他,把我轉換到不同的節奏,彈著吉他,唱著歌,感覺可以透過它,進入一個綺麗的世界。」
郭強生在本書序文〈如歌的記憶〉做出這般情深的結語:「但是每一次點唱同一首歌的人,都是與昨日不同的自己。╱讓我們一起回到那些歌聲裡,儘管年華易逝,但是歲月終究給了我們每個人最獨特的音色。╱如果我們都能懂得真正聆聽。」這或正是作為同代人敏銳心靈的最好回應,也是對《我們的歌─五年級點唱機》的殷切祝福。
讀宇文正《我們的歌─五年級點唱機》,腦中也總要浮現著六年級如我多年以來的不壞女神歌手陳綺貞的〈時間的歌〉(收錄於《時間的歌(Songs of Transience)》專輯,2013),她從「時間是荒廢的心」開始唱起,結尾於「時間是熟睡的臉╱說著夢的語言╱我小心地╱翻譯著一字一句╱原來它說 重複地說╱是愛你讓我的時間╱停留╱停留」,而我忍不住要這麼想,除去愛讓時間停留以外,更是音樂讓時間停留吧,那裡面有著珍貴的青春記憶正翩翩起舞呢。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3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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