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幽冥的火》(1962年),先是一篇查爾士‧金波特寫的序,跟著是約翰‧法蘭西斯‧謝德寫的一首九百九十九行的長詩〈幽冥之火〉,其後尾隨著金波特對該詩的評注,最末是索引。然則,裡頭的詩人、評述者乃至於國家都是虛構的,納博科夫帶領讀者前往解謎詩人之死的現場,這無疑是小說對詩歌的越界。且不僅於此,在評注的部分帶著小說情節、詩歌評論與註解,以及劇本等。換句話說,納博科夫意圖使《幽冥的火》成為包羅萬象的總和式文學。
閱讀羅智成歸類為故事雲系列的《迷宮書店》(2016年出版,2022年修訂版)、《問津:時間的支流》(2020年)、《荒涼糖果店》(2020年)等,非常容易注意到其詩歌融入小說,甚至是散文、劇本對白和影視感等元素,所以也許倒過來說,這些作品都是詩歌對小說的越界。長久以來,小說總是具備著可以容納其他文類的龐然大度,將散文演化到最極致,然而詩歌卻必須謹守作為韻文最崇高、本初的樣態,被限制在固定的形式裡。
二十世紀末葉,羅智成便以《寶寶之書》(1989年)、《黑色鑲金》(1999年)完成了抒情詩的宇宙化,《傾斜之書》(1982年)、《擲地無聲書》(1989年)則是對敘事詩的究極開發,充滿著華麗技巧和文學意圖。我以為,二十一世紀的故事雲系列是敘事詩的進化論,或要說退化論也無妨──如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念茲在茲、往前進又向後退的環狀式累積與更新──因為羅智成去除了敘事加掛的種種意義、技法,退回到敘事最初的樣貌:故事。
故事雲是倒退往故事的渴望,故事是最通俗的,故事也是最原始的,那是人類的文字對語言的終極鄉愁。《迷宮書店》寫著一個情節鮮明的故事,主述者陷入名為閱讀光年的書店,不斷進入各種書籍的世界,置身故事現場。
這正是文學最美妙的地方:共感,超越時空限制的共感。如同華卓斯基姊妹(The Wachowskis)影劇《超感8人組》(2015年),韓國的一女性在超感機制下,跨越空間限制,直接出現在肯亞男性的現場,意識降臨在對方的身體,感覺到他的所有感覺,甚至使用他的身體去打鬥。抑或也像是伍迪‧艾倫(Woody Allen)電影《午夜巴黎》(2011年),讓活在2010年代的主人翁直接回到1920年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文學輝煌的昔日。
且羅智成寫著:「他像是修補我童年的奇蹟╱但還有好多好多話我來不及說……」、「修補一個成年人╱就要讓他徹徹底底╱完成一次未完成的童年」、「這書店降臨於此╱是專程來守望我孤獨的童年」,以老年之心,凝視著成年主人翁,如何在閱讀中回到童年時光,一如波赫士〈另一個人〉(《沙之書》,1975年)寫老年的他與年輕的自己忽然跨越了不同時空(1969的波士頓、1914的日內瓦)遇見了彼此,那是同時並存的雙重現場。
《迷宮書店》寫著:「這是一間被詛咒的書店╱我已經被困在此多年 不能離開╱除非找到一個跟我一樣╱永遠陷在文字裡的讀者╱而困住我的書就是《迷宮書店》」、「這部書其實是一個╱想把時間留住的偉大實驗」、「但我想參與的╱是現實世界沒有╱只能出現在書中的╱那些偉大的時刻」、「每一本書都同時運轉著╱無數可能被實現的世界」。
所以它其實也是波赫士〈沙之書〉(《沙之書》,1975年)那本彷若詛咒的無窮盡之書,與及〈巴別塔圖書館〉(《虛構集》,1944年)寫的「宇宙(別人管它叫圖書館)由許多六角形的迴廊組成,數目不能確定,也許是無限的,……神祕主義者聲稱,他們心醉神迷的時候看到一個環形的房間,貼牆擺放著一部其大無比的書,書背渾然一體;但是他們說得不清楚,他們的證言值得懷疑。那部循環的書是上帝。」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認為,超小說的基礎在於以可能性構成的網路藍圖,如波赫士的小說,既有無限性、不可計數性、時光之永恆,但同時又極其精簡的短篇,且採取著通俗文學的外在形式。卡爾維諾那本寫了十本小說開頭、講述著對書追查與執著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自然無疑也是超小說的完美示範。
閱讀《迷宮書店》,總覺得這或許是一本超小說,或者說超詩歌。而我也忍不住會揣想著,羅智成如此渴切以詩歌的形式、語言去說出故事的嘗試,多年以後,會不會有人延續著故事雲的野望,展開超詩歌運動呢?
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書評│新詩2023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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