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
李滄東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南韓(大韓民國)導演,而在他至今為止完成的六部電影裡,我最喜歡的是《生命之詩》(시,2010),裡面描述著一名失智症老人楊美子如何生起寫一首詩(而不是成為詩人)的意欲,又是如何面對自己的孫子犯下少女性侵案,最後完成了她的詩。李滄東透過對日常的靜慢凝視,一如電影裡的詩人老師說的「要想寫詩,就得好好地觀察。在我們的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看。看,就是觀察。生活離不開看,所以認真觀察世間萬物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李滄東也真的看進去了人性最深處,完整地陳述著詩(電影的韓文片名就是一個字:詩)是什麼、人究竟為什麼要寫詩。
而《生命之詩:李滄東原創劇本書,含劇照+李滄東執導手記》(馬可孛羅,2023)的出版,除劇本外,更收錄了兩篇對談、一篇評論和作者筆記、電影劇照等,更是方方面面讓人更能夠貼近《生命之詩》電影。
美好與醜惡是《生命之詩》很重要的兩種參照元素,以性來說,電影出現了三處相關的部分:第一當然是國中少女朴熙珍因為六名男同學的性侵害而自殺:第二是愛開黃腔的警察朴尚泰,楊美子覺得「這裡是愛詩的人的聚會,愛詩就等於是在尋找美好,可那個人天天講黃色笑話……感覺他在侮辱詩。」;第三則是楊美子與中風老人姜會長的性愛:「與其說兩個人是在做愛,不如說他們是在執行某種既單純又不摻雜任何情感的儀式。美子依然跨坐在姜老人身上,溫柔地移動身體。姜老人的眼角突然凝結了一絲水氣,沒想到一行淚就這樣流了下來。美子一邊無聲地移動身體,一邊伸出手幫姜老人拭去眼淚。」
如果以前兩者來看的話,性是醜陋且罪惡的,性傷害了少女,也讓她輕生辭世,造成不可逆的滅亡,而男孩們的父親們想到的只有自己孩子的未來,一昧地想要和解付錢了事,對少女生命毫無一點在意珍惜;同時對楊美子(以及許多女性)來說,性是一種反美好的指標,是侮辱詩的存在。性堪稱是殘酷的悲劇,女性深受其害,而男性又終其一生被自身的性欲求纏繞難解。
《生命之詩》裡當姜會長哀求著死前只想要再嘗一遍性交的美好──川端康成《睡美人》(1961)、谷崎潤一郎《瘋癲老人日記》(1962)、桐野夏生《危險》(2017)、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聚散有時》(2019)等多有描述老年男性對性愛溫存的渴求──而楊美子為了籌五百萬韓元與姜會長性交場面的最後,卻湧現了憐憫,彷彿短暫地救贖了什麼,性也就有了仍然可能美好的那一面。
李滄東在與電影評論家李東振的對談裡這麼說:「我覺得人生雖然很美好,但常常也會很醜陋。想尋找美好,其實很難。不過就像前面提到的,所謂的美好,似乎是在不美好的時候才有意義。因為人生不美好,所以我們才會提問和尋找美好。」
美好與醜惡是人生的實相,但兩者從來不是壁壘分明、一刀兩斷的,李滄東《生命之詩》的劇本和對談,都帶著這樣的看法,包含楊美子對孫兒的親情,也是複雜多重的,在楊美子讓警察逮捕鍾旭之前,她不但竭盡所能為他去跟姜會長性交、要錢,還有替鍾旭剪腳趾甲,且嘮叨著:「人得乾乾淨淨的……身體乾淨,心靈才能乾淨。」然後一起打羽球,直到警察帶走鍾旭,獨留她與朴尚泰:「兩個人在沉默中打著羽球,白色的羽球在黑暗中無聲地畫著拋物線。」
最教人動容的還是那樣真正發自內心地在乎一個人的受害、死亡,不旁觀他人之痛苦,如李滄東筆記所寫的「我們會覺得他人經歷的悲劇或痛苦距離自己十分遙遠,但其實近在咫尺!」。
針對2004年密陽市發生的集體性侵事件,李滄動即便拍完《密陽》(2007)仍舊念念不忘。於是,李滄東藉由楊美子的雙眼見證不在場少女的存在證據,她的告別儀式、她被性侵的教室、她死去的橋與河,在《生命之詩》的尾聲,朗誦〈聖雅妮之歌〉,從楊美子的聲音變成朴熙珍的聲音,兩人合而為一,那也意味著美子徹底進入熙珍的生命位置。又或者說這是失去了語言、記憶的楊美子倒轉回少女,像《聖經》所言的:「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而那是一個多麼乾淨的靈魂啊!
李滄東寫的〈聖雅妮之歌〉寫:「我祝福你╱在越過漆黑的江水前╱用盡我靈魂的最後一口氣╱我開始做夢╱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再次醒來╱睜開惺忪的睡眼╱與佇立於床邊的你重逢」,詩正是如此,詩本身就包含著美好與醜惡,詩是以美好之心穿過醜惡之境,給出靈魂最後一口氣的祝福,而不是妄顧醜惡地活在一廂情願的虛假美好。詩必須立足於現實,直面醜惡,在太多無意義的事物間隙裡,找尋意義──詩就是對生命意義的完整發現吧。
發表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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