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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0六。



午後。



頸子在枕頭上要駁斥些什麼既有性似的扭動著。



像是有個季節要被擰斷了。



於是殘敗的剩餘的部分勉強滑出睡眠的國境之牆。



回到肉裡,回到所謂的現實──



默的真實進行式裡。



日子一樣在走著,以無法測知的速度流逝。要說恐怖也真恐怖。但有二貓相隨──唔嗯,或者更正確地說,是有動物性的時間在旁提點著人類的時間知覺,不過就是場徒勞的戰役,所有的標記都將失去,我們都活在時間邊疆,永遠無以逼近時間的核心,永遠,那真是真正的永遠,時間對我們的意義──日子,至少沒那麼惶惶於斷頭蒼蠅式的恐懼、於未來的無知之中。



煮了咖啡,咬了麵包,看了《紀子,出租中》,園子溫一樣展現了對長髮女孩的迷戀(無怪乎他會拍出《美髮屍》。對了,最近恐怖片的譯名還真愛玩雙關),清一色的幾乎都是黑色長髮,彷彿那是唯一足以讓美浸透的形式。這是少女出走與回到的故事,紀子與由佳這一對姊妹一前一後逃離了原生家庭且經由網路交友網站「廢墟」參與了扮演客戶親屬的「出租家族」的服務。紀子想要到一個完全不同於此處的地方,由佳則是試著書寫她們的消失來試探父親的愛。導演透過疾亂的青春,處理了扮演別人的角色(甚至是姊妹們扮演姊妹們)來認知自我定位的社會矛盾與歸屬感的混亂。當看到吉高由里子(長得真像廣末涼子,甜美而犀利的臉蛋)大喊著「大家只是想要解脫………我們回去吧,回去當兔子………」時,那種茫然、那種疼痛,強烈地在默的眼角產生陣痛。而最後,妹妹不再跟著姊姊的步伐獨自一人走向自己的探索(她還需要尋找究竟什麼與自己有關係),而姊姊則終於認可了「我是紀子」的身份,真正明白且確立了「自己與自己的關係」。真精彩的電影,值得玩味,也值得悲傷。



時間滑過──



梳洗後,穿上新近購買踩起來跟風的觸感沒兩樣的Timberland靴型休閒鞋,帶著張惠菁《告別》(開始追著這個書寫者的作品跑,一種陰暗的注視的變態樂趣)、石田衣良的池袋系列《灰色的彼得潘》(真島誠繼續在池袋活躍,亂七八糟的到處跟多種領域的人物相遇、撞擊),跟二貓揮手,飛吻。



往八德路的城市舞台。途中,順路順邊的吃了好些年沒動過嘴的府城肉粽,一樣的口味,綿密的米質、香濃的肉,灑生花生粉,那才真好味道,唔嗯,還有一碗就是魚丸湯的魚丸湯。



今晚是【屏風表演班】的《京戲啟示錄》典藏版(連劇場也都要分版本,怎麼說都是挺有趣的流行現象,彷彿非得藉此來理解個體之間的區別性)。編導是名聞遐邇但頭一回用眼耳直接承受其肢體思維與感染力的李國修。演員有楊麗音、黃宇琳、劉珊珊、譚艾珍、朱陸豪、樊光耀、朱德剛、孫國豪、葉天倫等等。



大廳處瞅瞅。沒聽見喊賣節目本的聲音,往前湊,這才發現全都銷售一空,這實在讓人覺得………(──腦內一大群機車呼嘯而過)。驗票。



不無遺憾地把自己塞進七排三號(703?誰生辰?誰死期?)。在椅子上,讀起張惠菁,在這位看來的的確確是美人兒的書寫者(當然純照片印象)的秀異魅離的文字裡,變遠、變輕,彷彿正在另外一個平行世界,隔著一簾鏡子目睹所有哀愁之物與所有毫不纖細之物的發生與消滅。默公然地窺探她對周遭人事的隱隱窺探。………



七點半。開始總是要開始的,一如結束。



傳統京戲的《打漁殺家》來上一段。接著敘述一轉,挺進了梁家班師傅在教導徒弟的場景,嚴苛而霸道,直到軍人上場後,那軍官居然忘詞了,敘述又陡然轉向,赫然發現那是風屏劇團的人在排演一齣《梁家班》的戲。戲中戲,再戲又戲。導演修國、音麗、耀光這些顛倒表演者名字的呼喊,此起彼落,清晰地傳導進耳內。



這一再地轉折的形式,戲中再戲的戲中戲,立即在故事的深海撈起了默,灌了一大把濕淋淋卻質地鏗鏘的醍醐。簡直像是傳統的深宅大院,從【屏風表演班】到風屏劇團(默還真難不想到風評的諧音)到梁家班到《打魚殺家》不得不反的所謂賊黨,共有四進,一進一進的往內(回憶)退,那後退的結構(揭露更內在的戲以及扮演者),在這個老標示著前進但其實不斷失去與腐爛的年代裡,怎麼說都是美好而憂傷的光影。



升起、降落的銀幕的投影,區隔著扮演戲碼與扮演團體。在那之間,穿插著的是修國回憶(常常燈光一暗,還在跟人敘述李國修幾個步伐一腳就跨進了舊時光老場域裏,打破了時間的連續性),在已拆除的中華商場(舞台右上方另有一小銀幕播放該址跟製鞋師傅的照片),他的童年與他那製造戲靴、老愛進你娘(這髒話髒得真可愛,屢屢引起發笑)的父親,他的一家子,以及一個太婆(楊麗音飾),還有他那終究沒去學成的京戲。那些時代的光影、那些時代的氛圍,都在修國令人笑淚齊噴的緬懷畫面中,以最溫柔的型態(連暴力的景象都變得綿綿的有種抒情感),細細地舒展成一復舊泛黃的圖像。



回憶裡的時光總是那麼美好。



是那麼遙遠卻又那麼近,觸身的近。



梁家班的人各自經歷著自己的懊惱與苦痛,有跟自己的媳婦發生禁忌之戀的公公、有不能跟自己老婆親熱的丈夫、有渴望著受到名角讚賞的大小姐、有一心讓團大發利市的妻子、有一心伴著父親尋找生母與大哥的女兒、有讓師傅女兒懷孕的徒弟、………他們的故事在記述者(修國)的追溯裡,變得綿長、變得無以言喻的輕,而那輕,卻是不可承受的。一旦被那輕覆蓋了,似乎連呼吸都會逐漸疲乏。那輕,甚至擾亂了內建在眼淚機制裡的彈性,使得它們過度鬆弛,隨時都要垂下來的。編導在這些人事物的流轉間,徐緩地捕捉著人的氣味,活著的氣味,哀傷的氣味。



那是一個關於回憶的故事。



以哀傷之形。



無盡的哀傷在無以完整回復的記憶場。



猶如分裂般,被回憶不斷地介入現在,透過那些對照,梁家班與風屏劇團的對照,修國竟似於時間旅人,在兩條故事線裡穿梭──在梁家班分崩離析的同時,風屏團長修國也面臨到自己妻子懷孕、團員向他示愛的窘困,以及更多劇團內部的瑣碎事項,竟終於萌生了解散的念頭,一如梁家班的班主在其大壽之日所下的決定。扮演梁家班,將那些從父親處聽聞的故事,一步一步整理出來,經由這些經驗轉換的過程,修國逐漸傾進自己的內在深層,明白了對父親的思念(一直感慨著自己沒有聽從父親的意見去學京戲,也全不了父親想對兒子說一聲讚的願望)、對表演的熱情。而這不斷推進的逼向,在在地指向了隱身的編導:李國修。



那更像一面鏡子,在那裡,李國修踅回自己的回憶觀照著省視著一些什麼,時代的,或者個人的。關於表演藝術,關於京戲,關於表演者。除了梁家班解散後顛沛流離的故事(主要是修國從那太婆──亦即梁家班班主的第二個老婆──處得知),還有京戲大改《打漁殺家》的多媒體化(加上了銀幕播放深海的場景、吊鋼絲、動用大量現代聲光特效),編導還排進了《智取威虎山》的文革樣板戲,彷彿某種大整理,意欲透由對過往戲劇形式的展演,釐清了傳承的脈絡,讓文本的歷史性豐厚起來,並促使而今舞台劇的現在式的反思與推進。就如文本裡頭反覆出現、傳統戲曲的象徵著空間變換的一桌二椅,仍舊被李國修珍之重之地排設著。這些莫不是能深刻於他的啟示!



在貫穿整個故事、有些瘦小的身軀卻蘊藏著很大很暖的能量的李國修外,本戲的楊麗音跟樊光耀真是風采獨具,每個演繹的瞬間都能夠震到了默的腳底板去,了不起,真了不起。



另外也想說說最近上過台的幾場的劇場大戲的編導。賴聲川的骨頭簡直像是風做的,簡直像是吃的全是天上的東西;吳念真是黃撲撲的塵土,一個颳揚,都塞得觀眾的口鼻飽飽;同樣是感動,但李國修卻像是落葉一般,漫天飛絮飄落的落葉,他的表演就是他說故事的方法,要盤根錯節在觀眾們的感知裡。在這些導演的敘事裡,悲憫或哀憐毫無分別地瀉進來,跨越了語言與時代的隔閡,彷彿有一把暖洋洋的火,燒軟了被生活磨損、正在變得僵硬的體內神經。那樣子的燒軟,彷彿才是這個文本真正會留在默身體裡的東西。



默尤其感興趣且感動的部分是李國修處理構圖的能力。特別是靜止的構圖。從風屏扮演梁家班在後台的群戲定格畫面,到謝幕後的眾人群聚於桌椅前姿勢各異的畫面──不老態龍鍾恢復年輕模樣由楊麗音飾演的二太緩緩地走進了那裡頭,帶著風情地斜倚桌前,旁邊是她思思念念的班主跨坐椅上──跟著,李國修搬了還空著的那張椅往舞台左方走去,坐下,燈光一亮,幼年的修國從門裡鑽出,秀了一段京戲身段,變身為父的李國修豎起大拇指:讚!



那真的是圓滿。二太回到了梁家班,修國的父親也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孩子有著一身好功夫。就像是數度出現在銀幕上的字句:「人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功德圓滿了。」



多麼簡單而深刻的圓滿。



故事就靜止在那裡。



有著美好而憂傷的畫面的靜止。



真的是非常之記憶的畫面。



令人陷溺的。



在李國修的記憶裡。



在那樣子的成全畫面裡,彷彿是李國修跟那些過去的人事物的回憶的珍藏,以及告別。告別,不是說再見的那個時刻。而是有那麼一瞬間,你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它們的全貌,或者知道了要放在心底的哪一個角落安置。把它們仔仔細細地收藏起來了,並不離棄地在生活裡繼續前進。那才是真的告別。真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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