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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往。往往不凡的人最常遭遇的是必須維續他的不凡。而這個不凡的渴求並非來自於當事者,而是周遭的人以及群眾。無論是英雄或者天才皆然。譬如《香水/Perfume》的葛奴乙,他的鼻子何等敏銳,他所研發的香水何等造成瘋狂,但其實他不過就是想要尋找自己的氣味。譬如《超人再起/Superman Returns》,新一代的超人最想要的是他的戀人還有他的小孩,但終究他得放棄世間,承受更高的寂寞。譬如《綠巨人浩克/Hulk》,說到底他只想免除自己忿怒釋放時的恐怖毀滅,不過總是會有人一再逼使他進入深沉的無可抵禦的狂暴。

  陳凱歌電影裡頭的梅蘭芳亦復如是。台下的畹華和台上的梅蘭芳,那樣乾淨純白的人(所以他總是一身的白衣,彷如不染於世),卻能演繹出京劇女性的千萬風情以及那些潛藏的情慾與媚。但那獨樹一幟的白也孤單,孤單一如劇中台詞所言(《梅蘭芳》的對白委實教人驚豔,陳凱歌在《霸王別姬》後再度處理這個議題似乎顯得駕輕就熟,是懂戲與悲涼的人。注意到編劇之一是嚴歌苓,她的《少女小漁》、《人寰》可不是蓋的),是梅蘭芳一切的源頭。有了那份孤單,他才成就了他的戲與時代。

  畹華一直對平凡有著一份渴求,戲於他而言,真如雙面刃般,是讓他發光的場域,同時亦是他恐懼的場所(大伯的那封信,對梨園的愛恨交錯,還有他那鬥戲敗死的十三爺爺的下場)。平凡像是種埋葬。只有他念念不忘。其餘人莫不是倚靠著他的那份光亮而活。就是孟小冬和福芝芳(敢決果斷的女性形象,紅色的女子們,章子怡依舊是她的倔強反俗的臉部線條與火焚似的眼神,陳紅則將福芝芳的角色魅力發演到最極致,戲就有了深度)也不得不考量這個部分。

  文本裡的主要人物都在於捍衛梅蘭芳的存在,而無人成全畹華的意願。台上的光芒,便永遠優先於台下的生活。這真含味了人類的公眾面與私己部分的矛盾與犧牲:我們是否總是要求也被要求繼續扮演其實不怎麼樂意的角色?

  默最喜歡驚嘆的部分是戲中戲,鬥戲跟《遊龍戲鳳》的兩回扮演(私下聚會的臨時和公演):戲的對決以及因戲而愛與分離。那電影層次纏繞迴旋得叫默不得不憂懷了。

  燕十三(表演者的舉足投足都是紮實的,其酸其腐真真像是召回了舊時代),他代表著事物的傳統一面。而梅蘭芳卻是新的時代的降落者。兩個人的打擂臺就有分外淒楚的滋味。當大夥都在為用上了悲劇底作為扮戲主軸的梅蘭芳如癡如醉時,這一邊廂的燕十三還對空的席位與滿台的垃圾搬演著他心中的最好的戲,便彷彿便看到了李國修《京戲啟示錄》裡頭擋不住時代衝擊終需解散的梁家班(請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以戲說戲,回憶的故事:默看【屏風表演班】《京戲啟示錄》典藏版〉),看到一群認真刻苦的人們突然間就沒有了立足安身的地方,他們的技藝瞬間都徒勞了白費了。一如真是賭盡一切的燕十三,連黃馬掛都賠上,只為堅持他所信仰的輝煌與尊嚴。這姿態毫無疑問的讓默動容——想想影城裡看電影看得著迷的人們對比那時梨園的風景,難道我們能不無感懷?難道能說百年後也許電影也走向末路那時在新的藝術型態之內的觀眾不會嘲笑而今我們的癡迷?

  梅蘭芳和孟小冬的《遊龍戲鳳》,頭一回是在私人聚會,他們以平素的樣子演出,男的是女人的手勢與聲,女的卻是男人的動作與腔,情景詭異,但那調情處在他們分別笑場說了對方是原先性別的話語(「怎麼看你都是個男/女的」)整個氾濫開來。那把送來還去的雨傘(兩人共撐、濕潤的雨水等愛情意象)也就有了延展性。再來就是公演,畫好了妝的兩人在台上便公然的戲真人也真了(福芝芳的堅強與脆弱就在樓台上碎裂開來,她親眼見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子深情款款,陳紅把這段戲的豐饒意義顯現得真沒得說)。而他們只能在台上纏綿,回到了各自身份,他們就像畹華送給孟小冬的紙飛機(兩人合影海報所摺),無以飛翔,並不自由,連一起看場電影都不可得。於是,那朵被擲的紅花(孟小冬送了朵給梅蘭芳,性別裡頭的主動與被動位置的逆轉)便有了愛與別離的隱喻性質。於是梅蘭芳在孟小冬離開後,便再也沒法唱那齣戲了。

  陳凱歌在《無極》想像力粗大的手法(忘不了那段呈現人的被限制性與囚禁居然直接就蓋個大的黃金籠子的橋段是何等粗劣),到了《梅蘭芳》無論是紙飛機或紅花,還是畹華與福芝芳的泡腳和喝湯,都顯得輕盈、纖巧,而餘味無窮了。


——97/12/21,國賓微風影城,晚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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