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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林本源園邸的身影在眼球的曲面出現,黑暗的含糊的一個片段。它猶如巨獸,無聲、穩固地歇在那兒,靜靜地呼吸。你聽得到它的靜默。你往街道上走,站在一株樹的下方。你低頭望著樹在路燈照射下拉長的影子,再看看自己的。稀薄的一片黑,短小的,沒有份量。應該也挺乾燥吧…吃起來的味道八成是窮極無聊,一個跟你一樣平庸、淺薄的可憐複製品。

  影子其實是很植物性的東西吧,你想,一點也沒有動物的成分。

  你抬頭,一股風竄過,但無葉子落下。沒有任何形似於啟示的東西落下。

  你只有你自己。

  眼前是一棵不知名的樹。你跟它一起被悶熱包圍。空氣中有欲滿未滿的水氣。狂野的旱,隱約指向破損、荒蕪與枯槁。你在此城的熱島,在自身的煩躁,被持續烘烤。或許是世界與時間的末日之象哪…

  你曾經企圖當名詩人或小說家。你不知道憑什麼。但總之這是你過往一路試著要成為的目標,直到罹病、和妻結婚後,就很少想起這個意圖了。你現在是名圖書館管理員。你每天都在整理、標示和編類書籍。一排一排的書架,是隨時隨地都在摩擦、啃噬的齒面。你是流動其中的一絲唾液,所作所為都在促進字排解、消化的速度。

  而你的詩集、你的小說,長久地蹤跡杳然,從來沒有被實體化,只存在腦裡,瞬間或者永恆。有那麼多、那麼可以被說出來的事,但卻被埋在深處。你的內部啊如同被遺棄了無數物品的垃圾場,除了空無,還是空無。

  你想到波赫士說:如果詩歌的目的在於使人驚奇,用來計算驚奇的時間就不是世紀,而是日子、小時、甚至分鐘。他這麼說。如果他是你的館長,一切會不一樣嗎?他會為你示範什麼叫做詩?什麼叫做分分秒秒的驚奇?

  你想啊或許詩歌是神的聲音,是神留給人們的驚奇,甚或是神的本身。

  但神究竟是什麼?

  什麼?

  對啊,是什麼。不是什麼東西或什麼生命體。而是,是什麼。無以名狀,不可化約。波赫士又這麼說了:著名的詩人不應是創造者而是發現者。是啊,你的確只是發現。你過往寫下的莫不是從無明而來通過腦海被你轉譯成文字的火焰。

  你的火焰,你的詩。

  而詩可以是一種甬道,讓你通向造物主,通向神的應禱?

  他又說:一個人所能提出的形象與任何人無關。世上的事物千千萬萬:任何事物都可以進行類比。那麼神也是你自己所提出的形象囉?你必須自行縫補你所鑄造的形象,乃至於擴大為空間與時間的迴轉?那就接近無邊或神的降生?

  又是一陣風。很奇妙的風,氣味古老。好像打很深很深的隧道裡吹來似的。葉仍不動,樹亦然。黑暗與深沉也不動。但風帶來明日的一幅圖象。恍若紙上的事物,活生生地立起,撲向你的孔竅,鑽進腦中。你被帶進某種真實幻境裡──

  (妻和母親在你身邊。她們緊繃的表情鬆懈了,嘴角露出微笑。平素端嚴冷峻的醫生的臉,也破天荒有了笑意。你似乎是反問他:贅肉?他對你笑著說:是啊,該減肥嘍。你懷疑會否是醫生的玩笑,你毫無心情耍幽默哪。但,是的,你調養得很好,你幾乎不吃肉類,除了魚,盡可能不加調味,清淡得像是鳥不會鳴叫。你做得很好。所以完全沒有理由復發啊…)

  這樣嗎,是這樣嗎?

  這是預言,是謊言?是明日的記憶後退,是美好、虛構的形狀?

  恍如一台正播放你的人生的播映機,突然插入了新的底片,你繼續看到:(驗孕棒呈陽性反應的瞬間,你和妻的臉充滿震驚與愛。這兩種表情原來是相似的,都是一種活生生的情感,不冷酷,不靜止,而是跳躍,旋轉,歡悅啊…)

  你是否該認為:神就在你的妻的子宮?

  然後呢?你不免要追問自己,然後呢?

  而風停止,如從未發生。那道彷彿捎過你腦內皮層的風,忽然消失。事物寂靜。這也算是超現實的體驗嗎?你不曉得自己是醒還是睡?這是真的嗎?從遙遠的明日到來的預示?抑或只是某種心裡性的逃逸或反饋所堆疊的幻想?

  明天你就要去承受答案了,是復發或者無恙,屆時都會揭曉的。即使這神秘體驗仍舊指向令你殘破的事實,縱使明日要被你視為謊言,但此時此刻,此時此刻啊,你感到體內所有紊亂的浪潮都被撫平。彷彿你真的已經得到救贖了。

  你感到沉靜,感到字在體內的活躍,奔騰。

  你離開樹下,任它和它的影子在黑暗與路燈裡自由連結。

  你必須回到自身。妻在房間。孩子也在吧…如果是確實的話。他存在妻的深部。那麼,誰在說話呢?或者應該是:誰在說謊呢?對這個夜晚的你說出這樣美麗而溫柔的謊言?

  謊言是一種懸念。維持在懸而未決的狀態。一半、一半。一半前進,一半後退。就像義大利那部電影:父親在納粹集中營裡為他的小孩所編造的遊戲與謊言,既是虛妄的,又同時具備極端愛憐的真實。

  即使被傷害,即便到頭來發現是謊言,但當下一刻是如此美好,如此真摯。

  另一個小說家村上春樹說過:藉由高超的謊言,也就是創作出幾可亂真的小說情節,小說家才能將真相帶到新的地方,也才能賦予它新的光輝。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們幾乎無法掌握真相,也無法精準的描繪真相。因此,必須把真相從藏匿處挖掘出來,轉化到另一個虛構的時空,用虛構的形式來表達。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先清楚知道,真相就在我們心中的某處。這是小說家編造好謊言的必要條件。

  所以,你得開始說好的謊言。對你的孩子。你的妻。也對你自己。你將告訴孩子這個凌厲而對誰都不好的世界即將擁有的無盡容納溫暖與更好的模樣。你將告訴妻你會形成最雄偉且強勁的屏障擋住無孔不入的破敗與傾頹。你將告訴你自己絕無畏懼絕不被體內奔竄的吞食者擊倒。而勇氣總是不可與失敗分離的。你將說謊。說給世界聽。大聲、堅決地說出你想要編造的好虛構、好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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