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到底是什麼呢?每位詩人乃至於願意對此一人生根本問題(是的,關於詩意的問題其實在我看來是非常人生的,一旦認識了詩意與詩,生命的種種就有了深沉感就有了宛如飛翔的可能),都有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說解與談論,甚至於可以說他們所寫下的所說過的從來都只是對詩是什麼的回應(長久而連綿不斷的)。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也曾這麼說:「……我引用了一句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的話……『時間是什麼呢?如果別人沒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是知道答案的。不過如果有人問我時間是什麼的話,這我就不知道了。』而我對詩也有同樣的感覺。」
詩或許一旦被問及一旦試著去定義就會喪失詩的置身性。這或者就意味著詩必須存在於不可言說與非說不可的曖昧空隙裡。故而,詩是一種微妙的意會,詩是一種神奇的甩脫術,詩也自自然然是一種況味難言的運動狀態。
而詩意即是詩的本質。有詩意的自自然然直指詩。但名為詩的詩有時卻不一定能承載詩意(比如當代某些常見的、有如機智問答的現代詩乃至過度遊藝性質、什麼破綻都不露、集體性平庸的唐詩)。
武俠是詩。這幾年來,我一直在說同樣的事。武俠比任何文體都更能認識詩、理解詩和接近詩。而在我有意識有意志進行武俠從武俠小說裡解放出來的詩意作為以前,也有兩個前輩開啟武俠的詩意大風,一個是溫瑞安,一個則是黃易──
當然再更早的也不是沒有,比如古龍對文字(排列)的究極運用,偶爾也會散發詩意的光亮,有著例不虛發的漂亮強度。或者我素來認為沒有那麼好、過度被神話的大前輩金庸在《射雕英雄傳》裡亦罕有地露出了一個我以為千載難逢的詩意敘述,約莫是郭靖與黃蓉被困在軒轅台上、際死難臨頭之時,郭靖卻呆呆地望著天上的北斗七星悟通《九陰真經》功法幾個重大關節。這是人與天地自然之法的交會,這是非常詩意的場景。可惜的是金庸寫來乾巴巴的,簡單幾句如痴如狂就滾過去了。
唯這些武俠人說到底只是零散的恍如逼近過詩,並不具備真正的凝視詩的精神。因此,我此處說的還是更能夠去除陳舊氣氛、主題與形態上的嘗試(陳腐的事物或能夠挖探出詩意,但詩從來不陳舊,你得從已知已完成的情態裡發掘不固著、未完成的那些),如金庸、梁羽生最好的作法也不過是把古詩詞化入武技或人物的性格、際遇與宿命之中(如唐詩劍法、俠客行神功),距離詩還是非常遙遠的。
而溫瑞安卻把新詩的技法與概念引入武俠,完成他的武俠超新派,但那終究比較是敘事形式上的花巧與偶得的人生微弱詩意。黃易的玄幻武俠則不然,尤其《破碎虛空》、《覆雨翻雲》,更別開生面地演練著詩意空間,如蒙赤行、傳鷹的長街惡鬥,傳鷹駕白馬離孤崖躍上空中凌虛而奔離,或者是攔江之戰龐斑與浪翻雲在最後兩人握手時感到鷹緣活佛的精神存在,於是強光炸裂之後他們驟然消失,再現,龐斑又旋即因體內電光爆開不見,另一邊的浪翻雲則是:「……在明月當頭的美景中,一幅令他們終生休想有片刻能忘掉的圖象展呈在壯闊的視野中。浪翻雲負著名震天下的覆雨劍,傲立在峰頂一塊虛懸而出的巨岩盡端處,正閒逸地仰首凝視著天上的明月。又是惜惜的忌辰了。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那是他們最後一眼看到浪翻雲。」
畫面即詩意,詩意如許啊,顯然的,詩意也是宇宙性質的表演哪,不是嗎?
至此,武俠人的心靈獲得了進化的可能,從此詩與武俠的關係不再只是古詩的直接挪用與人生意境的簡單抄炒。詩意拒絕著固著,必然要是對既定位置的拋擲、遠颺。一個存在於認知裡熟悉位置的事物,從來都不是詩意的。詩意是斑斕璀璨的,是徹底驚醒與甩開人類既定認識的。我在自己的《詩集》裡這麼寫道:「……詩本身具備脫離典型化書寫的要求。詩是無法窮盡的,只能長久地嘗試不斷接近它,而不是寫好(完)它。是以,詩歌要求真誠的詩人必須一再背叛現在的詩,走向詩歌的未來、深入詩歌從未被完成的那裡。」
詩意是妙的,而經常是莫名。莫名就意味著無從明白,甚至不願意去明白,寧可停止解析(有意識的拒絕剖析,跟毫無能力進行任何判斷是兩回事啊)。波赫士如是說:「我要說的是我們都犯了一個常見的通病,我們常會因為無法為某些東西下定義,就說我們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我或許會說我們只有在完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才能為某些事情下定義。」
對我來說,黃易最吸引我、也最讓我佩服的,就是那些詩意場域的綻裂與表露,就是把詩帶入武學對決(當然了他同時也把色情帶入武藝決戰),光是這個黃易就足以在武俠小說史留在赫赫然、難以抹滅的光影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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