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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詩般的殺意》《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天地明環》卷11

                   沈默/寫

 

  黃易在《天地明環》卷11裡這麼寫著無定河:「龍鷹從未見過一條河流,可以如此頑強地和沙漠糾纏抗爭,留下巨大而執拗的河曲。於其所流經的地域,有壯麗的峽谷,與流水纏綿的島,若如明鏡的湖,葱綠的田野。帶來的生機,與沙漠成分庭抗禮之勢,用它柔能克剛的方式,拒沙漠於其外。」這一段看似不過寫景敘河,但其實又何嘗不是對龍鷹一行人的隱喻描繪──龍鷹、符太、宇文朔這一群不過幾百人的鷹旅在小長城統萬決戰以默啜、拓跋斛羅、莫哥為首的突厥壯大十數萬狼軍,不也是一樣頑強對抗的狀態嗎?龍鷹對無定河的喜愛恰恰是同一質性的比附,正由於鷹旅的意志力如此之甚,猶如無定河一般,所以黃易寫起無定河才會特別的詩意燦爛。

  而龍鷹克服沙漠、利用沙漠以擊退最擅長在沙漠荒原作戰的狼軍,完全是河之意志的高度展現。特別是龍鷹使上至陽無極強、至陰無極弱的未大成破碎虛空轟向大尖塔沙丘,竟引起數萬斤沙飛流、方圓十多里狂颳猛捲塵沙風暴的大變(簡直是徐克《龍門飛甲》最末李連杰飾演的趙懷安與陳坤飾演的雨化日在沙漠龍捲裡大戰的華麗誇壯景觀),如此化造翻改自然地理的奇功異法也隱藏著無定無邊之意。

  而黃易寫「沙漠被惹怒了」驚心動魄驚天動地的那一段,不免令我聯想到董啟章新作《心》裡頭最教我驚艷感覺絕美而哀傷險些落淚的描述:「……燕子圍繞著未圓湖的上空,形成一個鬆散但卻又合一的群。在這個群的範圍內,個體看似率意亂飛,毫無規律可言,但彼此卻又沒有障礙,甚至是維持著均衡的間隔。整個群就猶如一顆放大了的結構複雜的原子,內裡多量的電子以高速環繞無形的核心運行,在電子之間卻是巨大的虛空。燕子輪流貼近水面,以低角度輕觸湖水,然後又陡然拔起,回到空中的繞行裡。湖面因而像花火似的綻開了生生滅滅的圓形波紋。而如同霎眼風雲般地來,也如同煙消雲散般地去,燕子群以那沒有隊形但又確實是一體的方式,像一枚並不渾圓的球體,從湖面慢慢升起,漸次向著山上旋轉著翻滾而去,吱吱的雜音也因而越來越細弱幽遠了。湖面於是又回復了平靜,像是未曾擾動一樣。」(多麼Italo Calvino筆下觀察海浪、動物等等的帕洛瑪先生啊。)

  董啟章寫燕與湖,寫得猶若宇宙真理之變幻,除有極精彩的細膩度教人動容外,其凝視更飽含著一種情感的深度。黃易寫彷如神魔大演降世神通的沙爆也有類似作用力,讓人大呼痛快之際,又若有似無地暗指人心與天地自然的同步之可能。且不要忘了黃易第一部武俠小說《破碎虛空》主人翁傳鷹就是從燕子的飛行弧度明刀悟道。有時候萬物風景的摹寫裝得進所有更大以及更小的東西。真正重要的東西。

  而黃易一路以來開發出的種種獨絕用武技法,尤其是道心種魔大法,說到底啊都是心的力量。心念並不是無所不能,它只不過是有所可能,有所可能的意思僅僅是用盡全力去爭取心之所往的那一種獨一無二的可能,只是一種可能,而不是所有可能。所以,道心種魔大法是:「『萬物波動』,任何物事,不論生物、死物,其本源仍是一種波動,魔種亦是波動,與其他波動不同處,是能以波動的形式,無影無形嵌入感應範圍內其他波動去,能穿牆過壁,以更精微的方式,穿越波動,故能無所不察,將環境收為己用,亦因而料敵如神,不用眼睛去看,可射殺目標於視野之外。」(若照眼下量子科學的說法即是:一切都是能量,根本沒有固體──多麼詩意的觀點。)

  因為波動可以穿越波動,於是隱藏在魔種之下的道心能夠晶瑩剔透地照見洪荒萬物的變化,能夠破解,能夠復生再造。心是所有人的主題,所有故事的驅動中樞。龍鷹的此一功法可以說是包含著一顆宇宙的心之技藝。

  日本小說家白石一文的《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有言:「看著所有的人,他們皆在成長,不論身心,每年都在成長。如果不成長就會滅亡,就會死去。活著的東西都會長大吧!所以我先是覺得,人乃是為了成長而被迫誕生的。然後,為了成長該怎麼做才好,是接下來該考慮的問題。為了成長就必須在相反事物的組合中取得協調;吸進空氣,接著必定吐出,就算深夜也不會停止,也不會覺得麻煩,必得兩者協調;吃飽會餓,餓了會吃;起床之後入眠,睡飽了起床。充滿活力、開朗、毫無停滯、反覆、協調,這都是為了成長而每日必備的條件吧。人類存活於世,能夠成長至今,乃是『生長、死去』、『死去、生長』如此生死如一。

  長篇大論的白石要講的,也就是黃易透過細膩解析道心種魔所衍化出來的至陽無極、至陰無極(往昔在《破碎虛空》裡的破碎虛空是一種武學的最高境界,到了【盛唐三部曲】裡,破碎虛空已經進化為一種龐大式爆裂的技法專稱)兩種相反能量一再反覆翻轉探索的死生異境:「首先腦袋一片空白,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到這裡來幹甚麼,然後全身似化作無數往上騰升的小微粒,下一刻,一股莫以名之的力量,從無到有,在神魂至深處滋生、擴展,忽然間,體內魔氣澎湃,令他感到宣洩的必要。

  大霹靂式的描寫呢,在黃易小說裡屢見不鮮(包括縱橫銀河開天闢地吞星滅月的《封神記》在內),來回遊走於生死之境的心之力,不宜簡單解釋為阿Q精神的誇大化,那比較是回到人的本質進行捉摸思索。上述龍鷹由無復有是一段詩意的敘述。是的,往往,詩意這種東西是從失敗裡長出來的。成功終歸是太一目了然過於明朗的偶然事物。但失敗卻是異常幽暗慘澹獨特的複雜,存著人之所以為人的必然性。

  而心是人可以驗證詩意、裝納詩意的器皿。

  我最喜歡的日本推理小說家森博嗣在《詩般的殺意》寫到:「……活著是這麼不自由的一件事嗎?為什麼不逃?不,不管逃或是不逃,最終都是在這法則的掌控下,還是一樣的。/完全不在意社會規範的自由人,堅信自己的生活方式,結果還不是在意自己所定的規範。……要求別人不要干涉自己,就是在干涉別人。認為自己是特別的想法,本身並不特別。意識是不自由的,自我認同會因為直觀的思考而不可違逆地變得軟弱。最有效的預防,就是甚麼都不想,這就好像坐禪一樣,不,應該說就是在坐禪。/為什麼人類不變得更強一點呢?

  為什麼人不變得更強呢?但什麼是更強?更強是無情之殺戮,如《詩般的殺意》裡頭那個被說是「他討厭骯髒的東西,是個純粹、好學、高尚而完美的人。只要有一點傷痕,他寧可把整隻手剁掉,也不願忍受一點不完美。我常聽他談自己的研究,可是大家都不能了解那研究是多了不起,在談論研究時的結城學長,就彷彿詩一般地令人傾心……他必須讓自己的人生毫無汙點、純白無暇,就算要掏出心臟也在所不惜。一定是因為如此,他才會決定要做一本潔白如新的筆記本,然後在上面寫滿工整的算式。寬學長就是有這種隨時可以重新來過的勇氣,因為他不像我們那樣脆弱。」的天才殺人兇手?還是《天地明環》裡罔顧他人性命為權為利任意屠殺的狼軍、北幫之流嗎?而大唐朝廷裡瘋狂著魔於冷酷鬥爭的皇家國親們又如何呢?

  強弱是武俠史裡最常出現的主題,而稍微願意多一點思考的人都可以明白,強不是擁有最多最大暴力的人,有時候最弱的無暴力之人反倒是最強的。而負載著有情無情之總體的心,無疑是化解強弱對立關係的重要依憑。龍鷹若不是心中懷著天下蒼生,良善不泯滅,他又怎麼能一路突飛猛進武藝?他的好心腸弱點,回過頭來看,其實正是龍鷹的強處,他對邪異符太的人性改造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且黃易的武學總是拉到最高最大的天地有情境界,而心是一切情感的源頭,正如董啟章《心》所論述的:「有權做的事不代表應該做的事。就正如有責任做的事,不一定就是正確的事一樣。既然責任不是終極,權利也不終極。如果甚麼是最後只能歸結於權與責,並以此為公正的唯一判準,人類還算是情感的動物嗎?人還能對別人包容、體諒和寬恕嗎?人還能夠慈悲嗎?還能希求達到無礙的連結,得到終極的領悟嗎?

  是故,所謂的道心種魔大法啊,乃是黃易以人有情對天地無情的深刻回應,是容納所有可能的情感的一套極其繁複象徵。同時,那或也是黃易武俠所能達到的,關於自由境界的最高度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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