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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正《負劍的少年》.jpg

               沈默/寫

  武俠究竟是甚麼呢?

  套句Lawrence Block幾乎快被別人用爛了的名言句型,「卜洛克曾說,紐約有八百萬個故事、八百萬種死法,小說,當然也有八百萬種寫法。」(這段文字放在《小說的八百萬種寫法》的書背,其實原書名《Writing the Novel:From Plot to Print》跟中文書名八百萬根竿子都打不著吧,但無所謂,漂亮就好),我想,武俠應該也有八百萬種寫法,乃至於八百萬種定義吧──如果夠幸運的話。

  可惜沒有。非常遺憾的,居然沒有。

  島國武俠在五〇年代以來,就沒有多少人願意為武俠下定義,我指的是,為武俠探索、製造新的定義。願意對武俠是什麼戮力深考的人本就鮮少矣(這幾十年來武俠不都是娛樂消遣之物嗎,何苦認真來哉)──有些人甚至以金庸、古龍兩人為武俠的定義,說來可悲,而且很苦笑──遑論重新思索追尋武俠的下一輪定義。後來,武俠的定義,對大部分人來說,還停留在六〇、七〇年代的模樣,不動不變,像個老古董,純然是懷念懷舊的用途,別無其他。

  這是整個時代淘洗過的後遺狀態,原就不能再多說什麼,只能咬裂牙接受。

  於此同時,偶爾也會讀到非武俠小說但以武俠作為主題的書寫,意外地令我覺得有武俠的推進感,比如之前談過的陳子謙詩集《豐饒的陰影》、林峰毅小說《劍客的接待》,又或者陳綺貞《不在他方》也有一篇〈武俠〉:「這個世界難道不是由虛構再加上生存本能建構起來的嗎?因為想求一個遮蔽的場所,蓋了茅草屋;但是把建築當小說一樣來思考的人,就蓋出了廊香教堂和聖家堂。抽象化自己的能力,幻想自己能飛,能漂在水上,能穿牆而出,……形而上的思考,打通任督二脈,人類想像力高妙之處。」虛構加生存本能啊,挺正的,教人詠味再三,但顯然並不專屬武俠,比較是小說世界的定義。

  當然了,還有一年多前出版的《負劍的少年》──宇文正也評過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且寫過武俠小說(好像某個時期裡總聽人人說寫過武俠,但就是種種因由沒能面世),宇文正有言:「高三聯考前太苦悶,不僅玩武俠裝扮,我還在週記上寫楚留香續集。應該說是女性主義版的楚留香,我寫楚留香被一群女人整得死去活來……寫得很開心,完全忘卻考試升學,武俠真的是遁世用的。那可能是我這一生唯一寫過的一篇武俠小說吧,可惜週記本早就扔了。……

  這事我年少也幹過,國中時期就在週記本塗寫武俠,簡直變相逼老師非讀不可,隱約記得最後老師還丟出你在寫什麼我都看不懂的評語。而宇文正的失落武俠看來很有趣,被女人們整得很慘的盜帥,是滿不賴的好點子。

  在很長的十幾二十年時光裡,武俠殆無疑義地是苦悶的解藥與死對頭,在電視、電影與電動還沒有開始或普及之前,在六〇到八〇年代之間,武俠小說(還有瓊瑤類的言情小說)是最大宗娛樂,誰與爭鋒啊。它成為某種注定暢銷的保證。

  而我呢忍不住最關心《負劍的少年》裡的「卷三 負劍的少年」,就像讀陳子謙詩集《豐饒的陰影》總是鎖定「外篇:劍光」,一讀再讀一翻再翻沒個完了,但其實,《負劍的少年》共有十五卷(每一卷又細分多則),也不是只有卷三是精彩的,《豐饒的陰影》前三輯也都絕對有料,事情就是這樣,明明人家也不是只寫武俠,但我的眼睛會自動偏移,錯搞重點,完全是志業病(無奈啊,誰讓武俠作為我的志業呢)。

  特別的是宇文正少女時期迷武俠到自製衣物喬裝劍俠:「負劍的少年那年十七歲,讀完所有金庸小說,以為自己是令狐沖。那樣深情又瀟灑,聰明又曠達。/他跟同學瑛瑛兩人,裁出一襲白衫,製履、作劍,毛線束成烏髮,裝束妥切,飛上屋頂,啊!英姿颯爽……」,且尚有圖為證,這我就輸了(淚流千里啊),我頂多夜半醒來盤腿吐納練功感覺到自己充滿氣就快要飄起來而已。

  但其實也不是只有卷三才有武俠電光石火乍現,譬如「卷十二 我不想接受他的歉意」也有一則〈非小說:飛刀又見飛刀!〉(講老先生吐痰的絕世高招),不過還是「卷三 負劍的少年」比較武俠主軸一些,不但提到《保鑣》的司馬不平、歐陽無敵與歌曲,還有〈金庸小說之「心理測驗」〉哩,先是從她像不像阿朱說起,然後轉入調查男生喜歡金庸小說哪一個女主角的背後意味,「……喜歡木婉清……嗯,他喜歡有個性甚至怪怪的女生。喜歡小昭……當心了,他可能根本只是想要個菲傭!……至於喜歡黃蓉、趙敏、鍾靈這一掛的,趕快在本子上記下來,至少加二十分……這個男生脾氣還不壞。……要到結婚之後,才終於明白,無論當年他的答案是誰,到最後──我還是小昭啊!」讓人噗嗤之餘,也不免一臉憂傷。

  整部散文集像是盤桓迴旋且滑翔也似的絕頂身法,或說神行百變吧,一個段落接著一個段落,看似不連續,多歧異,但曲折與另一個曲折之間,隱隱約約有些祕密的干係,使彼此兜連在一塊兒,成為溫柔明媚的完成式。

  我極喜歡張惠菁在《你不相信的事》寫下的這一段文字:「……如何相信才不至於盲目,不至於人云亦云。在時間當中,許多事發生,我們受著這些事情的淘洗,一遍一遍。在每一個片刻檢驗著你相信與不信的事,看穿自己的淺與深。有時感到下一個片刻也許就是歧路,但所有的歧路也是完整的同一。」我想,《負劍的少年》看似零碎細瑣局部片段,實際上仍有個主體意識承載,使得繁多的個別接點連綴,有著更緊密靈活的心智感知表現。

  這本文集教我讀來舒服又趣味橫生,在各種觀想、事件與記憶的夾縫裡演繹著描述著人的存在質地,「啊,若能乘坐時光機,我最想回去的時間點,就是這個時刻。重新領受這輕聲感懷生在人世的寧謐夜晚,幾個純淨的女兒心。」、「……然而今日回首掇拾記憶裡的碎片,竟感覺那些碎屑,隱隱閃著慘淡澤光。我以書寫重回那些現場,才憶起自己是真正快樂過的。──今晚每一次大笑,都想著,這笑聲我記得的。我們其實早已飛出那銅牆鐵壁,早就是穿牆人,在那穿著黃衫黑裙的十七歲。」、「『……好好走一段路,給自己一些思考的時間,倒可以視為對一整年的回顧……就只能專心走路……』……專心思索逝去的這一年,以腳丈量這個大台北,丈量過往一年的自己。……

  《負劍的少年》雖不是什麼舉世大書,但仍有一種靈光浮動感,讓人心有所鍾,譬如也有當代詩質的〈浮生〉:「夢見我煎荷包蛋,煎火腿,烤麵包,煮咖啡。/晨起,煎荷包蛋,煎火腿,烤麵包,煮咖啡……」,不過兩行,卻巧妙道出生活的真實之味,你夢見的,跟你在現實裡必須做的並無二致,使人心為之酸,卻又忍俊不住。

  宇文正如是溫聲細語說著人生可以承受之輕,回憶之輕,青春之輕。這個輕不是虛浮,當然也不是虛無,而是一種輕盈的解,一種輕盈的凝視,穿過萬般之苦,覓得一丁點的詩意迴身可能──

  武俠夢、少女心不都是這樣的可能之一嗎?

  Vladimir Nabokov《說吧,記憶》裡有一段記述:「……沒有什麼能比這些最初的震顫更甜美、更陌生的了。這些都屬於一個完整的童年,一個和諧的世界,在人的記憶中具有自然的塑性,幾乎不必費勁就可成形,只有回想起青春期的時候,記憶女神才會變得挑剔、執拗。……我都找不到那個造就我的工具──那個不知名的滾輪,在我的生命中壓出某種精細繁複的浮水印,經藝術之燈一照,在生命的大頁紙上閃閃發光。

  又或者何景窗《想回家的病》不止是童言童語、乃是詩心所在的念想:「……『哈哈,那我等一下也叫蕭萍幫我看看,月亮是不是改變主意跟著我了。』『就跟妳說月亮是跟著我的,怎麼可能會跟妳。』算了,我就知道她會嫉妒,懶得跟她辯。等下就算蕭萍被她洗腦,兩個人一起否認月亮跟我的關係,我還是會自己一個人相信月亮跟著我,直到世界末日。

  宇文正在(這麼寫時,我都覺得這四個字好適合拿來當武俠小說人物)追憶Gabriel García Márquez之際不免提到看冰融化之事,「……我要看到它從固體變成液體的那個剎那是怎麼變的。我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它,它散著涼涼的霧氣,有水滴從邊緣流下來,可我怎麼就是抓不住那變化的瞬間!/我後來知道,世上有許多事情,愛情的消逝,各式各樣狂熱之消逝,也是看不到那個瞬間的,你只會感覺到涼氣,慢慢看到了堅硬的固態已化為水滴,漸漸地消融……

  還有,寫少女時病逝好友:「……阿璧說:『人都在尋找自己缺少的東西。』……我離開時,她又喊我回頭,很溫柔地叫了一聲:『小班長!』……原來,寫下切身的情感就是這樣一回事。……

  這些不都是最初的震顫,記憶的浮水印,不都是一個人專有獨用的月亮?

  我是少用少看臉書之人,一天大概也就幾分鐘吧像是路過一樣,晃晃先跑出來的幾則,查查私訊有沒有工作邀約,凡此。主要是每天都得寫稿去投各種管道好過活,笨拙遲鈍如我著實沒有餘力管到臉書上(夢媧倒是有臉書依存症,所以,比較相熟的都知道,與其私訊我,不如直接找夢媧,請她聯繫我,還比較快,甚至她根本即是我臉書的使用者)。因此,臉書主要還是當作一種聯絡方式使用,完全是飛鴿傳書的概念。

  臉書寫作眼下是蔚然成風了,駱以軍、唐捐、楊佳嫻都是很著名的,也都把臉書文集結為書過。而宇文正《負劍的少年》除了正文外,尚有收錄宇文臉友的回應,且不乏文壇明星信息往返,這就又有了額外的閃亮意思。

  其中,讀到某回應裡某一臉友寫「就只是青春時的童話」時,心真是涼透了,武俠確實被拋擲在那個永遠的印象裡頭了,是啊,對時移事往的一代人來說,武俠是扮演遊戲,武俠是一種嚮往,對高遠的人生境界的虛妄追求,是狂飆青春的作樣,那不是真的,那只是類童話的狀態,那無關現實,無關對人更多的認識,無關對人生處境的更深入追索。

  武俠一直被鎖死在少年時,它沒有走過來,無從熟成,沒有變得非認真不可,乃至於變老,變得與這個世界同步荒涼孤絕,它始終被按在青春期(像孫猴子被五指山壓死),石化一般,只曾昔日,沒有未來。

  環顧周遭,好像只有我還留在那裡面,深信武俠是現在式,絕非過去式。我得一再說服自己不是在作夢,武俠是真實之境。我必須努力於讓武俠現實,有逼真感,致使武俠像是當代人的武俠。武俠是活的,它不是死物,不是只待追憶。

  而《負劍的少年》雖不是武俠小說,且操著回憶懷舊的口吻說著武俠,惟我仍感到有顆武俠的黃金之心跳動著。武俠是縫隙中的詩意,宇文正筆下數度捕捉到那間隙裡頭的深刻溫暖,如她充滿濃烈切身之情地想念周公夢蝶聲影:「……那晚,周公是大家共同的戀人。……他說,我們的人生追求幸福,世上是有幸福的,但『幸福』太嬌嫩,太脆弱,幸福一閃即逝,……知道幸福之可貴,之不久長,才能夠膽顫心驚去守護它;你稍一不用心,就失去了,永遠失去了。……這一生只有對一件事情敏感不遲鈍,就是文字!」不也盡顯了絕世高手無招之招(無愛之愛)的甚高境界嗎!

  我冀望著這一代的少男少女們還願意負劍(私心想的是武俠之劍,而不是奇幻之劍、漫畫英雄之劍),還能夠體認到武俠的絕妙,而不只是把武俠視為過時之物想著早該隱退讓位云云。

  一如陳雨航為我所寫的明亮推薦:「武俠江湖固有退隱的傳統,但那畢竟是身在山林,本就是一種避世的態勢,不同於此,《七大寇紀事》是一個革命成功的廟堂,打下江山而能自動引退者幾希,小說主角幾乎是從神格降至平民化的身份以及功成之後的飄然遠去,動作一樣,卻具有更深遠的意義,令人心嚮往之。」我真是由衷期盼:還有後來者願意心嚮往之地一再追問武俠可以往哪裡去,武俠究竟是甚麼。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十九期:

https://sosreader.com/%E3%80%8A%E6%AD%A6%E4%BF%A0%E6%95%85%E4%BA%8B%E3%80%8B%E7%AC%AC%E5%8D%81%E4%B9%9D%E6%9C%9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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