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天地明環》卷12裡,在龍鷹的魔種帶領下,鷹旅高手們從湖底深洞去至狼山水瀑劫後餘生後,熱愛尋寶的博真有感而發:「在尋得寶墓的剎那,我豁然而悟,人生追求的,正是不同的感覺,而在諸般感覺裡,最動人就是前所未有的感覺,將你完全攫抓,忘掉一切。」隨後腦袋大開竅的容傑自陳:「各位大哥有所不知,剛才我在水洞內,差些兒氣絕,忽然間,腦袋內充塞著千奇百怪的東西,包括很多早已遺忘的記憶,例如第一次和女人相好,那是在草原的一個營帳內,就於此時,忽然冒上後面的小潭,呼吸救命的一口氣,整個人宛如脫胎換骨,感覺一新。對!是感覺!」
感覺。這是《天地明環》的關鍵字,也是黃易武俠之所以吸引讀者的重大成分,現在依然暢銷熱賣的村上春樹、吉本芭娜娜等等這些知名的小確幸書寫者,也是主攻(從黑暗的盡頭裡轉換過來)幸福的感覺,再往前推,其實日本早在二十世紀初便有一文學流派名為新感覺派,首要追求人的內部感覺與直觀,抵抗客觀。其主要成員橫光利一有言:「所謂新感覺派的表徵,就是要剝去自然的表象,躍入事物本身主觀而直感的觸發物。」
壯哉,感覺!
人類的感覺!人類就是感覺!!人類只剩下感覺!!!
從五感到感覺──黃易以【盛唐三部曲】展開了華美壯觀的感官之旅,色、聲、香、味、觸諸感不停地出現小說中,有媚術,有氣味,有合香,五感委實教人渾然忘我啊,而後,黃易遂意指到了說不上來無以言之又不可名狀的,感覺。當代不也有透過掌握消費族群的感受與慣性、販賣幸福與快樂感覺的,所謂感覺經濟學嗎?連感覺都能夠成為經濟體系、指標和運作了,感覺與情緒在眼下如何之如何的重大緊要也就不言可喻了。
我感覺,故我在。
或說,我的感覺就是全世界。
要說起來,龍鷹的魔種也是一種感覺,一種非常敏感的直覺,在莫名之處就有了靈閃,感覺的極限式。不說此前種種冒險危難了,就講《天地明環》卷12,數度倚賴玄之又玄不可思議的感覺(魔種)過關(就連龍鷹著名的神射能力,也都是感覺來著)。黃易顯然一再透過奧妙難抒的直覺去定義魔種。而感覺對抗著過度邏輯化過度理工化過度科學化的世界──在我而言,感覺並不對抗理性,實際上理性被濫用被誤解了,理性並不是冷冰冰的僵硬的絕無柔軟度的──此所以黃易小說是玄(幻)的緣故。
玄是一種反科學,一種未被認證的科學,未知的科學,感覺的科學。
黃易武俠則是一種充滿感覺的武俠。他能夠在二十世紀末九零年代獨領風騷,主要就是滲透穿梭於各種人的感覺。娛樂的感覺,情色的感覺,破關的感覺,英雄的感覺,絕對的感覺,無限的感覺,凡此。
對感覺極其千方百計千形萬式之能事的著墨,致使黃易小說能夠異軍突起,至今仍然熱潮延續。看看《天地明環》卷12裡龍鷹與紅翼鬼參骨的私下交易吧,明明是方自大戰完的死敵,彼此卻能夠信任,龍鷹甚至助參骨療傷,「……然而,他有個奇怪的直覺,此刻的參骨,字字來自肺腑,若自己『尊敬』他這個手下敗將,可贏得他同樣的回報,不會出賣自己。至於為何有此想法,他沒法解釋,屬人與人相處時的微妙感覺。」
可是感覺究竟是什麼呢?
黃易並沒有說明。他以感覺註解了魔種,以當代人的感覺更新翻動了武俠書寫。但關於感覺,關於人深處的機能,他沒有探索更多。當然了,我想,這也許是因為,感覺是什麼,也是沒有什麼的吧。
是了,感覺如是,感覺也不外如是。
而吳俞萱的散文集《居無》裡如此寫著:「……我想起了亞歷塞維奇。她說,『我時常覺得單純、呆板的事實不見得會比模糊的感受,令我著迷。我會試著找出這些感受,收集這些感受並仔細保護。』她選擇面對未知,尊重任何情感的涵義,保護它們的內部變化,……」黃易武俠也有類似效能,它鑽進歷史的縫隙裡,試著把某些人性感受在殘殺暴戮的大時代還原回來,試著保護人身處其中的所謂模糊的感受。
那些人的感覺,是人最珍貴、神祕而絕妙的存在本質。
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紀裡為所欲為、無樂不(小題大)作、千講萬究的感覺,卻被減縮化約為商業標的,也就是說沒有比讓人感覺良好更重要的事情,一切以此為核心運轉。這幾乎已經是將感覺感受當成小信仰的了。看起來無痛無害的小信仰,但不知不覺間讓人消滅了自身能量與心思寬廣度。感覺只是利益,無關本質。一提到感覺,就是個販賣手段,就是個經濟關鍵詞。
我個人比較相信的還是,人可以相信感覺相信理性,保護感覺保護理性,但不應該信仰感覺信仰理性。信仰實在是要不全部要不零的事。信仰是即使你拿走了所有我仍然覺得我是無所不有的悖論,儼然是鬼神般境界。信仰具有恐怖殺傷力。信仰有時是磨滅掉人的實地,將人帶到一個絕對空無宛如虛構的另一領域去。信仰使人如神似魔。只是如只是似,但並不真的等於是。於是就有更多悲劇慘烈地等待著發生。
回到《天地明環》,除去感覺的深切外,卷12還有一個清楚明顯的重點是工藝,主要是鷹旅為了應付龍鷹的奇想所研製的各種手作兵武器具,諸如雷火箭、超級戰筏、蓄水池、引道、水閘等等,簡直是工藝品大展演。
我想起好萊塢安東.柯賓/Anton Corbijn導演的《完美狙擊/The American》,緩慢、深刻地調度著喬治.克隆尼/George Clooney飾演的殺手傑克(蝴蝶先生),以靜止如死的嚴厲表情,專注地製造武器,近乎用情。
還有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一百年的孤寂》,劈頭就寫來到馬康多的吉普賽人梅爾魁得斯示範著磁鐵如何有神異的能力,而他說:「物體自有生命,只要喚醒它們的靈魂就行了。」
對了,喬賽.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修道院紀事》描寫到飛行器同謀與產生的場景(在那時來說,只有上帝能飛,對想要獨佔上帝旨意的教會來說,人會飛,等同於魔鬼,不可饒恕):「巴達薩嚇壞了,飛快畫了十字,不讓魔鬼有時間來胡鬧,你是說,羅倫索神父,有什麼地方寫過上帝身有殘疾嗎,沒人寫過,沒有文字,只有我說上帝沒有左手,因為祂選中的都在祂右手邊,所以聖經或教會聖師的作品都沒有提到上帝的左手,沒有人坐在上帝的左手邊,那地方是空的,什麼都沒有,是個空位,所以上帝是殘疾者。神父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做結論說,祂沒有左手。/七個太陽聚精會神聽著。他看著那張圖與散落一地的材料,以及還沒有成形的貝殼,笑了笑,微微舉起手臂說,如果殘廢的上帝能創造宇宙,那麼這個只有一隻手的人就能綁好風帆與銅線,讓它飛起來。」
這些都是工藝,但又不止於工藝。器具顯然含蘊著更多人的部分,有些甚至投入大量情感與神奇──後來我們不都看到各種新感覺工藝,如具備美感設計的電動牙刷、手機、冷氣等等的,乃至具備感覺機制奮力為人為神的機器人電影了嗎?鷹旅也是,他們一次又一次完成各種製造,對從無到有的過程很是欣悅。而這些被製造的受物,不都也是黃易的一次人性發明(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與想像力爆炸嗎?正如馬奎斯筆下的老布恩迪亞:「約瑟.阿加底奧.布恩迪亞的想像力老是超越自然的天性,甚至超越奇蹟和神術,……」黃易經由這些工器的創造與毀滅,暗暗指向了人與物分野的溶解,成為生命共同體的隱喻,也才是真正的破碎虛空哪。
而把人的知感與科技器具結合起來的,在我這個年代,最著名的就是華卓斯基姊妹(本來是Wachowski Brothers,兩人跨性別後變為The Wachowskis,真的很matrix)的《駭客任務/The Matrix》系列,人物的腦後一插入插頭,就進入了母體的場域,成為無所不能的The One、救世主,機器與感受在此同源合一。吳俞萱在她的影評集《隨地腐朽》裡寫著:「或許,『成為自己』便是在拔掉插頭的前一刻,撐出一個選擇,承擔它,捍衛它,直到偶然性確立了宿命性,於是能夠篤定地說出:我不知道未來會是如何。我來這裡,不是告訴你們這一切會如何結束,而是未來將怎麼開始。」
科技工藝連接著更切膚的感覺狀態,連接著更深邃的思維景觀,對自我辯證,使感性與理性互許容身。從虛實裡頭,人長出自己。原本應該就是這樣的吧,而不是感覺獨大,或理智霸道橫行。偏一不可。而人有仁,則萬物皆有情。仁是人的實質,仁是理性與感性的共有。我想,歷史的原點,以及人類的未來都是這麼開始的。我願意如此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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