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蔡明亮的翻轉。

  變動與靜止一直是默對蔡明亮最偏愛的理由。在同樣的構圖同樣的空間,他讓變動自行產生。人在變動空間。事物的移動在變動空間。動作在變動空間。空間的意義,與身體的意義都在變動之中展現。而這一切都透過長鏡頭捕捉。捕捉生活。捕捉孤獨。也捕捉變動。而翻轉,在他電影裡頭的翻轉──

  那決定性的一瞬間。所有事物的意義突然就被拖曳到妳無法不凝視的介面。妳凝視了那麼久,而終於穿破。被蔡明亮藏得仔細妥善的意圖貫穿。妳也穿破自己對電影的認識。甚至穿破自己。妳到另外的許許多多的他者的孤獨底品嚐自己微不足道但又浩瀚的孤獨之感。在充滿限制性而現實的鏡頭,一連串的鏡頭後,妳就理解靜止的必要。那是為了最後的變動做反爆炸的力量囤積。

  一如《天邊一朵雲》。李康生飾演的AV男優在長得出奇的與昏睡中的AV女優夜櫻李子的性交場景(而慘的是妳看得出來那其實沒有插入,陰莖抽送的位置跟速度都不具備應有的姿態,甚而兩具肉體之間橫亙著巨大的空洞,於是李康生的拼命搖屁股就有了一種詭譎的凸梯,妳的觀看也等同於被戲弄)之後,陳湘琪緩緩靠近窗格,發現她愛的男人跟別的女子性交。發現。這個發現。他甚至是無法對她勃起的。妳也在此時,發現了。妳發現從來靜止不動的長鏡頭,第一次動了起來。隨著陳湘琪往窗格的移動而移動。

  那移動居然有著驚心動魄天翻地覆的意味。

  妳訝異於蔡明亮可以這麼有耐心不動不搖地去醞釀最後的翻轉。簡直像是妳大學時代所閱讀的舊俄小說。譬如《附魔者》。譬如那磚塊似的硬雨季一樣綿長的小說敘事後妳知覺杜斯妥也夫斯基終於說出來的一個墮落者的圖象。妳一開始有些迷惘。這樣的事為什麼非得花這麼長的篇幅說呢?然後妳靜下來。然後妳又一次的發現。發現。妳發現如果那墮落沒有之前長久的蘊積,特別是對高貴與光亮的描述,就無法顯示墮落的深。

  《黑眼圈》亦復如是。如果沒有之前的簡直像是石頭一樣的長鏡頭,又臭又長的靜止,妳無法體會最後的那近乎戰慄的漂流。妳得把自己塞進去蔡明亮的敘事。去變得平庸。去擁有某種他敘事裡的現實速度。妳得進去。並且妳就發現蔡明亮逼視愛欲的強度。當鏡頭凝視著另一個躺在床上的植物人的李康生,之後,切換到天花板,之後,慢慢幽幽的,從螢幕的上緣,極度緩慢而靜的,一截白色的什麼移出。

  妳看。妳調整自己的呼吸。妳要妳那些被好萊塢片轟爛的頻率重新變回自己的。妳看蔡明亮的慢。這一切都那樣慢。而慢,而慢,慢就是最洶湧的力道。

  當白色床墊出現時。妳的心臟就跳了一下。那一下,像是妳的胸坎被跳破了。妳眨眨眼。妳不相信。妳所有的細胞都在抗斥那樣超現實的畫面,尤其是從頭到尾都在的冷澈現實鏡頭後。但。然後。然後。妳回來了。妳迴向內在的聲音。妳看著一起睡在床墊上的三個人。一旁甚至有李康生送給女人的有各種顏色亮光的禮物。那三個異鄉人睡在床墊上。

  那個又厚又重的床墊。片中人物又扛又洗的大床墊。受傷的李康生也是被放在那床墊上救回的。那床墊是救回他的男子對李康生的愛戀。那是清淨之境。愛情與慾望的淨土。

  而水那樣黑,而水那樣幽深。

  白色的床墊輕柔底載著城市的三個生物。

  三個在愛欲裡不可得又無處可去的生物。

  他們甚至連做愛都找不到地方做。沒有身份沒有護照。只能在廢棄大樓搭建他們的紗帳鋪上他們的床墊。那是一棟被水淹沒的大樓。當李康生跟女人終於抵達這裡時,城市已被大煙籠罩。他們咳著,用力地親吻,繼續咳,繼續撫摸,以及親吻。那碗做的口罩還掛在他們的口鼻。何等何等的悲哀。身體跟身體甚至是無法接近的。因為煙。因為那煙不只瀰漫了大樓,也瀰漫了他們的身體。還有呼吸。

  愛著李康生的男人也是。他只能默默地照顧李康生。並看著李康生去找他愛的女人,還帶走他為李康生特別清洗過的床墊。他拿著銳利的罐頭蓋想要割開李康生喉嚨的一幕,聳動而悲愴。

  這樣的三個人,一起睡在小小的閣樓裡,睡在白色的床墊。熟睡。並漂流。漂流在黑水之上。這真是。這真是再寂寞不過而同時又輕軟近似於救贖的愛情場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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