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午后,「2008第七屆六種官能表演藝術祭」,在牯嶺街小劇場,劇作《仍等著那班特別專車》(以下簡稱:《仍》),由加拿大遠道而來的艾倫·蕭/Alan Shain自編自導自演。



  Alan的肢體像是被卡車碾過碾得支離破碎然後又被縫補回來似的,於是每個肌肉與神經的銜接處,你不難發覺有種硬塊般的歪扭,在阻止他輕快地運作自己的身體。



  那是被捨棄的身體,充滿著殘缺的。



  而你幾乎就要共感到他要讓肢體擺動起來的那種阻塞悶窒。



  故事是這樣的,Alan在某次宴會遇見個女孩,他細細講述那過程還有自個兒怎麼把握機會約她去「跳舞」的過程。那些都是已知的。但未知的是這會兒Alan正等著他早早預約的接送殘障人士的特別專車到來送他去和女孩約會的舞廳。而要命的是,非常特別的特別專車依照慣例很特別的完全不照著時間走。他就在這段時間裡表現出對愛情的那種矛盾情結:又期盼又失落、又渴望又畏怯。近似於少女拔花的情懷:「他愛我,他不愛我,他愛我,他不愛⋯⋯⋯」。他一路掙扎著到底該不該直接跳上可能會讓他生活費損耗大半的計程車出發甭等特別專車,抑或到底那個女孩有沒有去還會不會等他,而且他們之間真的有可能發展嗎,諸如此類。劇名的「仍」字,可下得真好,把那種等待的遲疑不安,以及滿肚子的憤懣與無奈,巧妙地揭展開來。好在一通電話來了,女孩在該出現的地方還等候著。於是Alan,GoGo!



  他的意圖很明確:身障人士未必就是異常,未必就不能生活愉快,未必就不能發展愛情,未必就是個怪胎,未必就不能幽默(他很熱愛在人行道上開他的輪椅快車,有時餐廳用餐者只會看見一顆頭飛過去,哈哈),他們有很正常的那一面。大概也不比吾等這些正常人還要異常到哪裡去。默想。



  還記得《人骨拼圖》那個全身癱瘓只剩下指頭可以動的超強鑑識警探林肯·萊姆。一心覺得生不如死並易怒暴躁恨不得跟整個世界敵對的他,最後怎麼來著,不也跟一頭紅髮愛摳頭咬指甲的艾米莉亞(相信默沒瞎,她是紅髮,因為這裡指的是小說版,皇冠文化出版,而非電影版的那個性感厚唇姊姊)激盪出一段在追查凶犯的同時伸展而出又堅韌又危險的情感關係。



  不說那是樂觀積極或悲觀消極那類很道德指標的講法。但有萊姆那樣願意讓自己有個理由繼續的,也就會有往死地去的。這我們可以看看《點燃生命之海/the sea inside》(以下簡稱《點》)或者《登峰造擊/Million Dollars Baby》(以下簡稱《登》)同為癱瘓者的不願喪失尊嚴致力於進入死亡的努力。「這一面」vs「那一面」,不過就是這種差別。生命是死跟生兩種端點構成的。尊重求生的意志,當然也必須尊重尋死的意願。當然非常可惜的,社會或宗教可離這種雙面認證的精神離得遠遠的,寧可剝奪、寧可用暴力長久而制約地束縛住,以保持所謂寬容與美好的假象。



  記得這麼一個夢:








在車站常見的地下道,燈晃晃的亮,亮得很有些悲慘的意味,對了,還有冷,那種像要吸乾你體內所有的濕潤一樣的冷。我慢悠悠地走,像是沒什麼可辦之事的閒適,直到遇見一個殘廢的男人。趴在地上的爬蟲類似的。殘廢男拿著不知是啥金屬做的,看來蠻鮮亮的碗,舉往這兒來。這可不妙。我心裡打的是忽視的主意(那敢情近乎暴力沒錯)。我加快腳步。於是我劈哩啪啦的把悠哉一勁地甩掉。我走得飛快。那男人卻能緊追不捨。他爬著追。哇。跟?還跟?這何必呢!我感覺頸子老實不客氣地長滿冷汗。瞎搞許久,我驚訝於地下道的白亮跟冷,居然是毫無止限的。要命。怎麼會?不過那不是重點。我這會兒可逃不開了。後頭還有個怪胎,天,這要怎麼辦才好啊這是。然後我撞上了一堵牆。不知道幾時有這麼一道,但總之我遭受衝擊,整個人後彈,倒在濕滑的冷涼的磚面。但不痛。旁邊蠕動的氣息逼近。我轉動脖子,一看。那男人就在旁邊,喃喃說著什麼。他的頭頂著地面,慢慢地移向我這邊。像是有黏液沾附著的頭髮觸及我的臉。我感覺一陣噁心在我的胃部跟食道炸開。我卻怎麼也動彈不得。男人的臉蹭地,一寸一寸地撇過來,嘴一開一闔的,像是魚,沒有了水的魚,然後那張臉,那張臉──那是我自己。我自己。








  真恐怖的夢。他在說些什麼呢?是救我?還是殺了我呢?



  默可不曉得。但人生確實有時會逼到讓人屈辱讓人破敗讓人連最基本的尊嚴都無可掌握的地步──你怎麼能跟連拉出自己陰莖尿尿或吃一口飯都沒法靠自己辦到的人說啥勞子鬼活著很美好的屁話呢。就像《點》片裡那肢體癱瘓的主人翁勒蒙與情況相同的神父所激論的一樣,那是兩種觀點。如果說活著很美好,那麼死去應該也是。那不會是相悖,應該是共同成立的,不是嗎?



  而話說回來,像Alan這樣艱辛而活卻活得很色澤光樣的人(──勒蒙或者《登》的女拳手則是死去得同樣美麗),難道就會相形失色於其他四肢健全的個體?比起那些個成天怨懟只顧著仇恨只顧著壓制只顧著奪取別人存在感只顧著讓人相信他的謊言卻又壓根不信這個世界還有美麗的事物的人,誰比較殘缺呢?於是,默能夠這麼說,認識到殘缺與無缺、生與死都在自身裡,方能稍稍搆到完美的邊沿。而Alan顯然就是那樣一個完美地指向無缺的殘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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