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在《赤壁：決戰天下》（以下簡稱《決》。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當火焰說話。時間圓嫩的膚色正焦黑——默看《赤壁Ⅱ：決戰天下》〉）後看了《赤壁》（以下簡稱《赤》）DVD。逆倒著看的滋味實在頗有趣。在上集開了頭的設計，自然要在下半部收尾。譬如小喬的寫字（不停寫下平跟安，自然到了《決》就有個腹中懷胎），還有周瑜模仿她寫字的本事（導致曹營兩員水軍大將被砍頭）。更精彩的是孫權的部分，在《赤》裡周瑜要他孤騎入林獵虎，於是我們便見到他如何在虎目之中見到曹操霸相時那躊躇略有窩囊的模樣，轉眼到了《決》的最後一箭（孫權對曹操），果然還是射偏了，這鋪陳也就前後緊密地串連起來。孔明與周瑜的距離，在《決》是近到彷若要貼臉而舞，但在《赤》還維持一定間隔，那愈是對決就愈是親密（英雄相知相惜）的設計，也頗耐人尋味。小喬的茶藝在《赤》簡單帶過，而由那個側臉似她的女子端給曹操，但到《決》可是大大左右了赤壁之戰，那一碗茶，絆住了曹操，成功爭取到東風來臨。

　　吳宇森這一回真在物件與人物、事件的意義聯繫中用足了工夫，山龜與陣法、劍與周瑜、虎與曹操、茶碗與月亮、湯圓與團圓、鴿子與孫尚香、孔明與風與雲、草鞋與劉備、關羽和詩經兵書、張飛與寫字、趙雲與搏擊、曹操和吟詩等等的且不論，單是《赤》片頭那穿過山景集中在一柄劍各個細部的鏡頭，抑或《決》以撕裂布帛（或者那是書紙？）作為換景的設定，都讓默重新又看見吳宇森的魅力，其影像語言的精微化實在美妙。

　　當然兩片的場景、氣勢之大是不在話下的，單是河上行船艦的從主艦往上攀轉並高空俯瞰的調度就叫人見識到何謂百萬雄師的格局（其史詩架勢不下於好萊塢）。戰爭畫面則是玩出和好萊塢史詩片不同調的樣貌，那場八卦陣的圍困與變化，可確實是中國風味了（雖然和《決》最後的火燒諸船與搶進曹營一樣讓默覺得稍稍冗長，但這或許是自身的傾向問題，如果是個人式或小群體的戰鬥畫面是可以享受其暴力美感，但集體戰爭畫面，那種人格降到最低的衝撞與兩方無意義殺戮，怎麼樣都很難會有享受感，反倒是一些小小的部分譬如《決》的那段乘上火船意欲毀滅敵艦──像是神風特攻隊──的兵士們撕毀家書，而風就將那些紙碎片拂入河面的鏡頭，使默難以自己）。

　　對人物的詮釋（在極小篇幅中必須交代清楚有時顯得論點單一，但至少都還算有格調），默也喜歡（但若論獨特性以及賦予更強大的形象，實在應該看看日本王欣太漫畫《蒼天航路》，那真是默所見最凶猛有力的三國文本了）。譬如孫權與拔出一小部分的劍（劍身反彈的光照在他的雙眼），他去射虎後，回來便拔其劍切掉桌案一角誓言與曹操一決，並把那把劍授予周瑜，這一連串下來，便使得孫權的軟弱與決心有了層次。

　　不過默私自更感興趣的是編導對權位者形象的編排。三國的頭，曹操、孫權、劉備這三人被塑造出來的模樣，都不乏缺點。譬如曹操的猜疑專橫與對女色的貪譬如劉備也直接對孫尚香有了續絃的興趣（《決》中則演了齣保全實力背信棄義的戲碼），譬如孫權的怯懦。這實在有意思。何以要構築這些決策者的缺點？《決》片曹操在疾疫甚行的帳幕裡發表演說的煽動畫面（華陀在那之後就選擇了離開），作為人心操控術的佼佼者，無論如何的美麗蠱惑（染傷寒的軍士因而奮力站起），妳便見到了隱藏在這個表象之下的自私與無情。這可是暗暗地捅了在位者一刀。反倒是軍師或猛將之流，他們全心全意護衛或專注於一事的樣子，在電影中就無比美好起來。這也反映在《赤》起頭大漢天子玩鳥的隨興自在（曹操到來，鳥便飛了）或孫尚香想飛的渴望（對鴿子），自由，自由，一個豪雄爭霸的時代，自由是遙不可及。彷彿，彷彿便瞅見了吳宇森對戰爭與權位者的看法（隱性批判）。

　　調度方面，趙雲的武打也稍稍玩耍了吳宇森擅長的圓形影像語言與慢鏡頭（後頭也有周瑜長斗蓬隨風飄飛的運鏡），真是使人懷念啊…拍周瑜從背影著手還有兩度他的指揮扇在，人卻已離開位子（去調整孩童的笛子與親入戰場），與及他和孔明在琴音之中彼此獲知必戰心意的場次（在場四人都分別有個靜止的特寫），都顯示出周瑜這人物的大器與法度。雙雄在城樓之上對局勢的談論，鏡頭像是在畫８的來回於兩人的臉，也有相互激發而達成和諧的視覺性。最後鴿子飛過大河（從東吳到曹）的穿梭鏡頭，則漂亮優美到不行，也是吳宇森鴿子意象的最極致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