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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原罪犯/Old Boys》之後,朴贊旭便成了你很喜歡的導演,幾乎和金基德一樣喜歡,而這一次的《蝙蝠:血色情慾/Thirst》亦絕不遜色,光是基本設定:一為解除威脅大眾致命病毒EV的神父(宋康昊飾演)自願做生物實驗,乃至於全身潰爛,噴血而亡,但劇情一折,他奇蹟似的在心跳靜止後仍舊生還,並從此變異成吸血鬼,畏懼陽光,對血液感到飢餓,無盡的飢餓,跟著被拱為聖人的他,為病友祈禱(導致該人腦中瘤物消滅),而認識了一個喜歡赤腳奔跑發洩的女子(金玉彬飾演),並對她有著無由克制的愛慾……

 

  隨著情節的發展,你便目睹朴贊旭調度能力的驚人跳躍,離題式的跳躍,從神父的宗教情懷突兀的轉向吸血鬼類型(而偏生吸血鬼跟神父是對立的陣營啊),到大玩情慾畫面(而偏生神父是不得近女色的啊),然後又是謀殺(神父殺了亟欲取得他的血液的同事,還有女子的丈夫),又是鬼魅(在死亡以後,不斷的以一張癡傻的臉,濕淋淋的身體還有在胸口摟抱大石,重新介入神父與女子的丈夫),還有鴛鴦大盜般的瘋狂殺戮場景,以及最後,命定般的,他們的自焚與救贖……

 

  換言之,這神父大概十誡全都破了,沒有一個有保留,所有的禁忌,與他所面臨的道德難題,都在以身體演化開來的生命形式的需求(飢餓、愛欲),被他摧毀殆盡,而他明明是個溫柔的,對世人抱著大愛的人哪,這是一個以善念出發卻終於被悲劇與毀滅所侵蝕的故事,讓你不由得想到那個犯下姦淫罪的斯高比,在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筆下,往深墮落,最終不得不自殺的天主教徒。

 

  他一再強調自己已非神父,甚至不惜以現行強暴犯的姿勢(他對候在外頭、搭帳篷的信徒其中之一的女人刻意在夜深時進行侵犯並且被即刻發現),被那些對他無比崇敬、信愛的人丟石頭,而他對生理的基本渴求,一開始是克制的(拿戒尺抽打自己大腿根),即是到後來也還保有一盡可能不直接傷害人命的態度(他真的下手的,只有他的同事與那女子的丈夫),甚至訓誡女子,要她別屠殺人命,他還有很多貨源(包括那些意欲自殺的人,他可以協助他們摧毀生命,這多反差,多可笑啊),但在女子和他的追逐中受傷以後,他又不得不去找來醫生(女人吸食存放的血液會嘔吐,需要新鮮的立即的),讓他深愛的女人飽餐一頓,這種許,顯然將神父此一角色的罪惡與悲劇性完全披露出來,而導引出的結果也就順理成章,深刻而具備一悲哀的宿命感。

 

  這裡面的悲劇跟喜劇都是彼此交融的,例如殺害了丈夫以外,兩人的性交充滿一荒誕的、好笑的情景,因為彼此都心懷愧疚,但又不得不假裝享受身體與身體,而假假的喘息、呻吟起來,但眼神遊移在對方之外,心不在焉的尋找死去的男人,跟著更酷了,一邊神父說那是心理作用,一邊強力抽送著女人,而那全身濕淋淋的男子就夾在他們的肢體、動作之間,甚而在他們背對而睡時,也躺在他們之間,連最後暴露在日光之下的戲碼也是,那在一斷崖處,四周皆無遮攔物,車鑰匙早被神父扔掉,女子急急拖著神父躲進後車廂,他卻一腳踹飛蓋子,女人趕緊拾了回來,神父卻又將之遠遠拋向海洋,女人接著躲進車子底下,神父又推動車子,這一整段就有著戲謔,但同時飽含著哀傷的因子,一種在笑聲之中低聲唱著的輓歌。

 

  離題,朴贊旭在電影文本裡,隱隱的跨類型、跨議題,不斷的分離,分岔,將一些看似不相干的事物,以相當具有魄力而歪斜的形式結合起來,這讓你非常愉快的想到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與朱天文的重疊:

 

  「……偏離,就能延長此距離。他老先生說:『假如這些偏離變得複雜、糾結、迂迴,以致於隱藏了偏離本身的軌跡,誰知道呢,也許死神就找不到我們,也許時間就會迷路,而我們就可以繼續隱藏在我們不斷變化的匿逃裡。』

   我選擇離題。拖延結局,不斷的離題,繁衍出我們自己的時間,迴避一切一切,一切的盡頭。」(《巫言》,印刻出版)

 

  慢著,在這裡,你也想離題一下:實際上朱天文說是卡爾維諾說的那一段是卡爾維諾引用卡羅․李維/Carlo Levi)的話語,不過這無損於《巫言》成為你今年所讀的最喜歡的幾本書之一。

 

  那麼,朴贊旭的確在影像文本上做出這種離題,而當然了,他並無意造成時間的迴旋,與無盡的無盡,他只是不斷的把腳跨出來,再踩進去別的區塊,別的類型,別的主題裡,而這麼一來,就有了暴力與漫遊合一的巨大性,那個巨大的什麼啊,非常近似於瘋狂,不但對肉體的輕忽與笑謔,也把相同的效果裹進其他諸如死亡、愛情、宗教和社會等等場域,那種隨處可見的不安與暴虐,彷彿在進行器官或內臟的穿刺一般,敘事一轉,就是另一番魔性風光,從片頭的信仰與犧牲,曲曲折折到了最末兩人的窮途末路如《我倆沒有明天/Bonnie and Clyde》、《我心狂野/Wild at Heart》,著實叫你迷戀啊!

 

  宋康昊當然沒話說,精準、確實,而且矛盾處的那個張力完整的被傳遞出來,還有那個婆婆的眼神,實在陰狠到可怕,尤其是眼見兩人被日光焚燒之際的得意,但你當然更喜歡金玉彬的演繹(好吧,雄性的偏頗立場),那賦有多變性,從一開始的病奄奄,蒼白,到和神父性交的場景,小巧圓潤的乳房,看起來美麗,有光澤,像是可以牢牢把什麼東西吸住,並乾脆的吃掉一樣,並且她的表情激情而何等豐饒、狂野,到真相揭露時的調皮,輕率不在乎,後來復活後,愈是明豔,甚至妖氣沖天(本片的化妝與美術也真夠瞧的了,甭說兩人冒出腫泡的臉容或咬食血液還是那一整間漆白了的房間等等場面,單是金玉彬的臉的變化,就足以窺見一流演魔幻變動的神奇化妝術之精湛了),到死前一幕,背景是大塊盤據的太陽,她的回望,簡直讓人心碎。

 

  而隱藏在情慾之中的暴力情境,透過吸血鬼與鬼魂的懸念置入(吸血鬼夢見鬼?還是吸血鬼恐懼鬼,也被鬼所影響,控制?),這是把妖異幻麗的吸血鬼文本更新化的動作,同時編導還另外提出對愛情的探問,經由神父與女子的對話:因為我是吸血鬼而害怕?難道不是由於我是吸血鬼才能跟妳發生關係嗎?如果我還是神父難道會跟妳做愛嗎?

 

  這就讓你很難不想到成英姝的《地獄門》(皇冠出版)裡頭那個頂替好兄弟入獄(實則還牽涉一信仰者的執拗、固執)的神父司徒命此後所經歷的一切,包含在監獄被囚徒逼迫口交、連番輪姦並且總是全身遍體鱗傷,最後卻在黑道老大的投資、訓練下,變成格鬥賽的技擊手,而逐漸品嚐到暴力與血腥,以及當然了,還有性的狂歡,最後捲入一編織重重的爭鬥網絡,而人物們說出:「我是在用我的方式愛你。就算要毀掉全世界也行,證明只有我們會存活。不能把自己完全交給魔鬼的人,也不能完全交給神。」

 

  那麼,《蝙蝠:血色情慾》最後的自我犧牲(帶著他深愛的女人),就是把自己完全交給惡魔以後,重新回到神的道路上了嗎?你對朴贊旭對殘酷、暴虐、愛情與人的提問,充滿了無限、無限的驚疑。

 

 

──98/12/23,晚間,《蝙蝠:血色情慾》,信義威秀。與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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