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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讀過這樣寫電視機的:「……我們忘記了自己曾經和鬼並存共處,曾經是另一個的替代者。我們否定黑色的存在,把白光分析呈七色彩虹;我們害怕低解象度的東西,以更密集的線條掃瞄更逼真的幻影。……紅綠藍三原色合在一起會變成白光,是非常神奇的事情。色的添加和重疊,反而成為無色,積繁為簡,集亂為純,是那麼地不可思議而且深富美感的過程。……我可以在彩色光點的紛繁裡,看見來自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的白光,那純然的閃動,那包圍我,掩護我的,微微的溫暖。縱使裡面有必須面對的黑,和鬼們。……」(董啟章《天工開物․栩栩如真》,麥田出版)

 

  以上是你所讀過有關電視機無比動人的一段,那是對這個物件乃至於以此為媒介所包含的象態所做的充滿想像與理解力的話語。尤其是黑,和鬼們。你意識到這樣意象所指涉到的,人所潛藏的幽冥。由電視機所反射、顯影的幽冥之物將會以怎麼樣的形式逆反、扭轉人們的生活?而這在村上春樹孤獨、荒涼的都市風景《電視人》(張致斌譯,時報出版)或者賴聲川透視了大陸歷史與時代遷動的剖面的劇場作《陪我看電視》(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而你像是睡著了,我在最遠的位子──看《陪我看電視》〉)也都演繹了部分的闡釋,甚至你還想到中田秀夫的《七夜怪談/Ring》或者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的《錄影帶謀殺案/Videodrome》這種物件與人的媾和所導致的恐怖現象。而全民大劇團(全民大,劇團)的《瘋狂電視台》則以另一種喧鬧的,帶著濃濃自覺與哀愁的形態展示了電視機(節目)。

 

  《瘋狂電視台》主要以電視人(以電視機為核心媒介的工作者)觀點作詮釋。特別是島國當今眾家爭鳴的空中戰場的異象:永不收播。有線電視台的成立促使群雄割據的戰國風光重現在島國上。小小的一塊土地擠滿了密集度世界第一的眾多電視台。在這樣的電視年代裡,要求異軍突起就是不得不然了。於是你在《瘋狂電視台》裡看到了各式光怪陸離的節目,包含以相聲報新聞、可怕的置入性行銷(將企業產品名與節目名結合起來如「養樂多幸福樂園」、「大學通樂沒」抑或「京都念慈庵川貝枇杷膏之清爽口味之……」等等,而這種玩弄語言的嬉戲從劇團名開始到文本內部都顯演了一隱藏的次序性而堅決地指向了瘋狂)、將藍綠鬥爭以來的多種事件編成招式名在擂臺上由演員互毆表現、以最無聊的節目表現幫助觀眾入眠的「金會睡助眠秀」或者把藍色蜘蛛網拿來大大調侃的「瘋狂蜘蛛網」,甚至最後還有什麼都能現場賣賣到一家電視台的購物節目(實在是賣得太瞎了)等等。

 

  編導謝念祖顯然得電視製作之三味,以把綜藝化的荒謬、可笑的景致再拿來繼續綜藝化,讓舞台劇的現場充斥著無數笑聲,每一個段落都是當代島國電視節目常見的橋段的譏諷性處理,但在這樣龐大的笑聲背後其實藏躲著一份悲涼,那是永不得停歇的編織,必須一再地尋找、製造促使觀眾(收視群)爆炸(但這卻僅僅作為一過度煩悶無聊日子的消耗性行為)的,這是一種必須見生死(在收視上的,如便利商店或者百貨公司的上架與下架的殘酷定理)的對討好的無止盡的狂奔之道。

 

  在必須造梗(造假造新聞造神)的年代裡,這裡面沒有挖掘,只有不斷地複製、這裡蘊藏的妥協都是以堅持作為主軸的,於是一群電視人從發爛的根底發出的近乎爛醉如泥的哀吟,《瘋狂電視台》是他們最深沉而無力的靈魂崎嶇的圖像顯示。而那不正是他們面對著黑與鬼們所產生的恐懼與哀傷?他們甚至不能休息不是嗎?這使得他們懷念老三臺時代過了午夜便收播的天堂時光(一直在台上的五個道具的顏色:洪黃藍綠粉紅,最後和color bar對應起來),那是往事的光譜,可以停頓,可以暫時停止。

 

  最瘋狂的從來是人嗎?人逼使著人的本身往瘋狂的盡頭,往窮途末路而去?

 

  而電視人的狂亂群像,這一切都指涉到人們企圖麻痺、麻木自己而製造出了奇異真空(將思維抽乾)並且反射給必須滿足這種需求的提供者(以無聊的無有思維性的事物滿足大量企圖進入無聊場域的人們一如文本裡的催眠般的助眠秀)。而關於電視人如何討好觀眾以製造收視的悲哀,此一行為的最高潮(亦是反高潮)就在唐從聖所飾演的角色最後的告白:他與出現在電視螢幕上的他的分身對話,被指責,被侮辱,被損害,而他真誠地只是想要做出被觀眾喜愛的節目啊…在一輪自省的發言以後,彷彿逼臨他能夠從此幡然而悟媚俗的可笑、可悲之後,卻又哀求似的拜託觀眾不要轉台,燈暗。這種無由擺脫的類宿命性的陷溺叫人害怕。

 

  《瘋狂電視台》所演繹的瘋狂在於電視不僅僅是一娛樂的,更是一種集合觀點的大變異,從節奏、速度乃至於人們的集體視角與聲音都深深的被左右,它構成了人生活的一部份,這同時意味著人被電視所包覆、包裹。這種全面性是沛然莫禦的。尤其是綜藝化(或曰:被要求綜藝化)無孔不入地傾瀉。以電視的強烈介入性(或者較為溫和的字詞則是:與觀眾同樂)造就了電視人,並且被電視人(被動的成為電視所操作的消費者收視者)也應運而生。你不得不認為此文本點出了電視埋伏在所有人體內的變異性。

 

  然而在這樣的劇碼以後,你亦感覺到一無從被滿足的空隙。那空隙如此之壯大,彷若將方才湧起的笑聲悉數驅散。或許是由於此一劇場文本的建構在於誠實地招供電視介面的亂象與荒謬,但卻無從擺脫或終止來自電視的觀點與手法,編導依舊以那套工序製造了包含與觀眾互動(開放現場觀眾上台與演員合照甚至擔任臨時演員)的舞台劇版本。宛若這是以劇場包裹的血肉而骨子底仍是電視媒體式的導引與干涉。你遂有種被活生生埋入電視的恐怖感。

 

  你想繼續讀董啟章談電視機的最後一段:「……我恐怕我們集體的招魂真的會招出過去的鬼來。讓我們意識到,我們曾經生活在一個多麼陰暗的世界,而現在我們竟然要藉助對陰暗世界的回未來繼續粉飾我們虛假的光明。那些黯淡的早期彩色畫面開始變成黑白,粒子和線條變得粗糙,顯象管的掃瞄速度彷彿開始減慢,在光與影之間出現純黑的閃動,在行與行的空隙裡,我看見了那久違了的,那像自我的負片一樣的鬼。那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鬼影。

 

  這裡面沒有天堂,沒有天使,很遺憾的,這裡只有地獄,以及身為鬼影不斷折射在螢幕上的電視人如他們,或者被電視人如你(或更大的你們)。於是,電視所招魂出來的鬼就被那樣黑卻又接近甜蜜地被養在我們的體內了。

 

 

──99/3/06,晚間七點半,在新舞台,《瘋狂電視台》。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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