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摯愛的媧
有關詩,媧,有關詩,我們知道多少呢?你知道的,一直以來,我總是避免談詩,談寫詩。但我喜歡讀詩,喜歡談讀詩,喜歡把讀詩時的理性與感性全都用文字翻譯出來,然後好像稍微接近了那些詩。不過當然了,那只是好像。實際上我只是在對我心中的詩說話,那就彷彿我在自己的夢底夢見了別人的夢,於是我便覺得似乎接近了那個人的神秘核心、真實底蘊。
但真的是這樣嗎?我無法免除困惑,且亦老覺得,我們討論得愈多,就失去愈多。我們以為辨識得很清楚,就代表我們愈來愈模糊。我們以為更靠近了,但往往表示我們背著對方走得更遠了。事情不是經常就是這樣的嗎?不是嗎?
如同禪或愛情,一旦我們去定義,去區隔、界定,它就漂走了,從語詞與觀念裡挖深了縫隙,隨後消解、融化,彷彿它們並不被語言所含括,它們是超越性的什麼,而人,媧啊,人總是在尋找那個超越性的什麼──
一首詩,一名上帝,一頭愛情動物。
一如我對你的追尋與探覓。
而那幾乎是無以抵達吧,是這樣的嗎,媧?
我無法逃離詩的事實(就像無法逃離存在,逃離你),但我亦無法以簡化的答案去回應詩的持續性與空無感(就像無法簡單地解釋、肯定存在或愛情這回事)。對寫詩,我老是被迷惑著。猶如一團濃霧,它就靜好、深沉地長在我的眼球,並蔓延到胸臆,臟腑之間,乃至於筋骨血肉。那是一種簡單而巨大的事實,但無法穿透,無從穿越。
詩跟謎是一種共體命運嗎?它和它是不是並不提供抵達的可能,而是我們在有限的生命底所經驗的最大、不得窮盡的可能性?那是宇宙的總和嗎?你說呢,媧,你覺得呢?
李滄東導演的《生命之詩/Poetry》在我躑躅地迂迴地前進向詩時,以幽慢而潛靜的敘事節奏來到我的眼中。它的開鏡是河流,低低的貼近河面的攝影鏡頭,在潺潺滑移的水面上,漂來了一具女學生屍體。
媧,這是由一名死者,一名背朝著我們視野(臉向著河下)的死者,所展開的身世敘述。而河流承載生命與死亡的隱喻,難道還點醒得不夠清楚嗎?何況,河流的本身啊,不就是此消彼長的存在與虛無的具體顯現嗎?
李滄東以尹靜姬飾演的美子外婆在半百之齡試著寫出一首詩為經緯,剖析、滲透了作為一個人最大、最深沉的誠實與痛苦,文本初始連續浮現的幾個點,從河上之屍,美子遺忘詞語,撞見死去女孩的媽媽魂飛散、心痛不已的模樣,到她看見詩的文化講座,回到家和孫子的對話,等等的,一下子讓《生命之詩》擁有了不同的光影與氣味;換句話說,一向被視為虛幻、夢幻的詩(這是一般人對詩的理解與誤讀),猛然的,在片中以凌厲、現實的心理姿勢,載負著一樁命案與必須為外孫將來考量的集體性侵醜聞(自殺的女孩留下日記,說學校裡有好幾個男孩性侵她,而家長和校方則決定全面壓制,避免消息外洩),以及困頓的生活(她必須籌出五百萬的私下和解金),於是乎──
詩,並非浮光掠影,而是來自生命底層最嚴厲切膚的經驗復還與整全。
導演便這麼樣一路不煙不火地凝視著美子追逐詩的身影(在綠樹與微風,在灑落的日光和跌墜地面的甜果),但另一邊則具體、微小地呈現著她的生活片段:包括她去女孩跳河的地點、追思女孩的葬禮會場,把女孩的照片放到餐桌前看著外孫的反應,企圖和女孩的媽媽碰面卻只是一陣閒聊,在指頁上意欲寫下什麼卻忽然雨滴降落,夜半拉扯蒙在棉被裡的孫子,和她照顧的中風老人性交(男人到最後終究是為了一根陰莖,為了成為所謂的男人啊,而執迷地要奮力一搏啊),等等的。
媧,你應該也看到了,整個文本,只有美子真正地在乎那個死去的女孩。美子為她痛苦,為她悲傷,感覺生命質量的消逝。其他人不是漫不經心,就是極力地想遮掩、遺棄她的發生與終結。媧,這就像在那裡,只有美子真正在乎寫出一首詩這件事一樣,她為無法寫詩而感覺迷惘與憂傷。在講座結束時,其他同學簡單的以寫詩太難了便草草交代了功課(講師希望在講座結束時,大家都交出一篇詩來),但只有美子送來一捧花和一首詩(講師則總結:「寫詩不難。難的是有一顆寫詩的心。」)
媧,請你試著想像,當我閱讀到一個正在遺忘詞語的人(美子被診斷出罹患了阿茲海默症),卻要捕捉,真正地去看(依照文化講座詩人的教導)事物的存有,而那麼劇烈、痛楚地寫出一首詩來時,我所感到的震撼與悸動是如何之強,我對這麼一個不輕易轉彎、執意往困難處行去的意識體是如何的感佩與驚異,一如我對她即使湊出了五百萬後,仍舊決定告發自己的孫子,讓那死去孩子的真實性、存在性不輕易地報廢的最終選擇,所知覺到的,深深的哀慟(美子幫外孫剪指甲,在第二次和孫子來回擊打羽毛球運動而警察帶走他時的抽痛表情,尹靜姬所演繹出來的壓抑的劇痛感,是那麼的強大而鋒利呀)。
李滄東作為一個詩人導演的質地在最後幾幕完全綻露了:美子在背對被警察押走的孫子的一幕後,一個人在餐桌上寫詩,然後是銀幕是長長的黑暗,彷若她黑暗中寫詩,跟著是空拍收拾得很乾淨的美子的住處,還有她的女兒終於現身了,卻找不到美子,而講座上講師正要讀美子寫下的〈姊妹之歌〉,然後,是第一人稱視角鏡頭(我們看見的彷彿是美子的視野),還有美子在讀詩的聲音,但最使人激動而破碎的調度來了:那讀詩的聲音,換成了女孩的,彷彿她和未曾見面的女孩溶為了一體。
而我們跟著鏡頭移動,來到女孩跳河的地方,我們看見了背對鏡頭的女孩,她轉過頭來,而我們終於看見了她的臉,那是一張平庸但仍舊對生命理當有眷戀卻被暴力(冷漠的人與體制)剝除掉的青春而殘破之臉啊!
媧,我們對受害者,對他們所遭受的痛苦,真的已經完全失去了想像力嗎(像駱以軍說過的)?我們是不是已經轉向到了對傷害之人的好奇與認同,而不再願意為死者,為已經不在的事物感覺憐惜?我們是不是忘了死亡並非生命的另一邊,或遙遠的彼岸的事,它其實是就在生命內側的存在?我們究竟做了什麼?傷害了什麼?又有什麼部分被徹底地損害到不可恢復?我們是怎麼樣變形成失去同情與憐憫的怪物呢?
是的,詩穿透了一切事物,但媧,重點是我們怎麼能辨識詩的穿透性呢?如果我們總是尋求便利、快捷的路徑,我們又怎麼能抵達詩,抵達彼此呢?我們是不是陷入了對詩的誤會(或者是對愛情的誤會):以為它是華麗漂亮的小東西,以為它是理性運作、製造的文字遊戲,以為它是熱烈的、呼喊的抒情性的載體?我們是不是再也無從記起詩跟生的本身是緊密結合的?
影片尾聲是貼在河面空拍潺潺的河流、水聲,對應著文本的起始點,那河流啊像是在嘆息,一種不忍,一種萬般惋惜的靜靜追索、思慮。媧啊,我為女孩跨過護欄、縱身一跳的陰鬱時刻,我為河流與眾生的目盲、荒涼,無法扼抑地悲切。
造牆者
於100,1,19
本文刊載於《歪仔歪詩刊9》(2011.春)。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