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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呢,《消失打看》──missing.com,.com=打看,一邊打鍵盤,一邊看螢幕(還是幹螢幕?),這想必是個腦筋急轉彎吧──的設定,原本應該是很好玩,很有意思的:男友Dog失蹤了,只留下了未洗出的膠捲,女子Vicky(曾珮瑜飾演)根據那些後來她洗出的照片展開了一色彩斑斕的華美尋找。她到各個男人拍下照片的地方重新再拍一張,以重組男友的足跡,企圖以此為線索弄明白男友在消失以前究竟做了些什麼事且試著找到他。

  這不是很像奧罕․帕慕克、保羅․奧斯特、村上春樹會想出來的故事嗎?這不是令人憂愁的城市光影、現今男女情愛的末世紀風情嗎?這不是在當代看似誰都可以自由地來去所代表的某種一旦消失發生就人間蒸發的殘酷事實嗎?

  《消失打看》還經由過往影像重現了那些已在城市中消失的著名景點。譬如對我來說饒富意義的、矗立在紅樓旁的Tower唱片行(而今被某服裝品牌霸佔了,我少年時期真是在那兒貢獻了大筆的零花只為了購得某些當時不易見的日本唱片)。片中人物還說到結束營業的那一日,Tower外頭掛著一布條寫著:今天就是我們心中的末日。那是店員們的心情寫照。但我怎麼就覺得那也是經歷過那個人人願意花錢買唱片的時代的人的哀歌(不像現在這個時代昧著良知巧立各種名目與藉口──比如說堂堂皇的共享──在網路任意上傳下載,還頗為理直氣壯的風景)。那座塔倒下了,島國的音樂黃金時期也跟著玩完了。

  編導以人的消失,以城市景物的消失,構造了消失的事物所群結的另一個世界,作為迷失者的座標,讓那些在青春與情愛的狂亂時間軸喪失存在感的男男女女,足以理解到失去的意義,並重新回到值得活下去的世間底。

  但由於那絕望來得太快太輕太薄(譬如片中人物刺客的死亡,就毫無深度,顯得平面,即使編導給了他一個記憶與現實的雙重失去的理由),以致於希望也跟太快太輕太薄,只是一個包裝性的語言現象,而沒有插入那影像語言的輕盈實切的狀態之中。像是在玩概念,在談一個必須被時間大神(或惡魔)具體地折磨過才能發現其內容物但偏偏編導在這裡胡亂切換以致於失重也失輕的觀點。

  卡爾維諾為我們提示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提到的快和輕,基本上都係由向下的質量(也就是重和慢)產生的另一對照面,他舉了許多例子,譬如《十日譚》就提到有一個人被包圍時,「一手撐著一塊巨大的墓碑,手腳敏捷,縱身躍過,落在另一邊,脫身而去。」巨大的墓碑,沉重,死亡的象徵,而那人物跳了起來,也就是輕盈,輕盈對照於墓碑的質重,然後他落在另一邊,是啊,因為他輕盈地跳了起來,他才能到另一邊去。

  抑或再看看卡爾維諾援用莎士比亞作品的例子:「你是個戀愛中人;去借邱比特的翅膀\遨翔於凡俗的枷鎖之上。」這裡翅膀和枷鎖是相對的,而重點在於你得去借,方能遨翔,否則一切免談。

  我個人認為,輕總是要從重的原點出發。

  而《消失打看》於我的理解底,其麻煩和問題,就在它並沒有真正地跳起來。它只是假裝自己有。或者,我應該更精準地說,它一直在跳,但這個跳並沒有擺脫另一種質量,而是漂浮,它輕浮地在空中,沒有落下,也沒有讓我看到它對抗引力往上彈跳的過程。實際上,整個電影文本都是在片段式的、簡化式的璀璨影像中,飄來飄去。

  特別是文本尾聲的秘境處理,更是帶著敷衍、幼稚的氣息,像是一個童話(時至今日,我們都應該瞭解了吧,世界上最不誠實的事物,除了政客、神棍差堪比擬以外,就是童話了),帶著欺騙感,告訴你有救贖,但在另一邊,而到另一邊的辦法,只能在電影、故事裡實現,就像華麗的糖果紙,很漂亮沒有錯,但它的功用究竟有什麼呢?它不是翅膀,不能給看電影的人翅膀,也就沒有辦法形成遨翔,遂只能停留在輕浮狀態。

  完全的懸吊。無意義的輕。失去萬有引力拉扯顯現的無質量。

  於是乎,在文本底一再以各種精彩的詩意蹦現的句子表現(片中人物在網路聊天室的發言,簡直要讓我誤以為現在的「網友」們都熱愛讀詩,留起言恁地有詩意哩)消失的這件事,也同樣地令人無感(一個很明顯的例子是Vicky手中捧著大江健三郎《優美的安娜貝爾․李寒徹顫慄早逝去》,編導就真的讓她總拿著它,像個空洞的道具,毫無實存感)。以是,人物們形式精美但內裡空無一物的的悲傷與忿怒,也自然而然地繼續教人無感了。

  關於消失,我經常想到的幾個文本,有小川洋子活在一個老大哥世界般一旦規定什麼事物要消失人們就會失去對該物品的認識能力的《秘密結晶》、村上春樹在兩種心靈世界的移轉、讀夢、以腦洗出洗入機密和終結性的完美國度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對了,還有彭氏兄弟以恐怖手法演練死後的世界的《鬼域》,以及蔡明亮簡約而具有深度的《天橋不見了》。

  每一個都至少讓消失的現象具實地被呈述,展示那沉甸甸往下的人生之質存。天橋不見了,可不是只拍拍天橋無見蹤影的畫面就好,人物得要試著去穿越馬路被條子追著跑,方能演化出橋不見了以後人真實的困頓處境(連結斷裂)。

  而《消失打看》只是莫名的離喪、莫名的哀悼、莫名的再現。所有人與景都只是來來去去,像個鬼影一樣。特別讓我覺得致命一般的敗筆就在於,文本中有意識地再三講述打破邏輯(也就是破除現實的秩序吧)的概念。

  但偏偏結尾是很有邏輯的讓所有人去海邊悼祭死去的刺客,最後還一起去山上捉迷藏,在另一邊找到消失的什麼,以致於拯救來到(大家抱一抱、哭一哭就得了,那裂縫也就縫補好了),最後非常圓滿的,Vicky開辦了攝影展,每個人都來湊一腳,都來顯示一下自己過得很好。奇怪的是他們不是個別的在自己的末日裡掙扎求生嗎?怎麼原來末日這麼容易被抵銷、解除嗎?怎麼他們在末日過後就真的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呢?

  依我的想法,此一甜美而浮誇的假象,恰恰是真的末日降臨了吧…

 

 

──100/5/04,晚間八點五十,《消失打看》,絕色影城。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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