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３６

〈酗酒（七）〉
　　　　　　　　　　葉青

總會有那麼一天　流走的任它流走　也不用喝了酒會懂的
必定懂得什麼叫做無能為力　從頭髮到腳底都是酒都是我們
無盡延燒的不可能讓它燒去　燒成灰就不能喝了只能喝酒喝再多
醉也不來　來的是空白的下一秒
關於酒的喋喋不休　對錯都是廢話
不相信從耳朵進來的　以唇舌齒牙喉的相遇判斷真心　最後
不需要酒了　醉和清醒一樣多餘
都在風裡變少　少到盡頭一兩年就過去　之後說不清楚
在酒裡面老了在酒裡面放棄酒
端起杯子看見偶然倒影的你　你並不喝
你並不醉　並且絕不放錯　絕不把今天當作一杯酒那樣子的飲盡


沈眠讀詩：花了稍微長一點的時間，慢慢地讀完葉青的兩本詩集。原因是我本能上的抗拒那種在巨大的速度裡燃燒的恐怖感覺，乃不得不刻意地放緩閱讀的速度。抗拒其實是因為被強烈地吸引著而不得不採取反吸引的姿勢。阿米如是，葉青如是。那種與毀滅同在，那種必須在失速裡驗證自己的存在，而終究要燒至灰燼的滋味，我還真是不陌生啊。我喜歡《下輩子更佳決定》勝於《雨水直接打進眼睛》。在後者，我以為葉青已經完全活在一種終結性裡，那裡只有完美的靜止，沒有未來與過去，只有類似村上春樹最高傑作（呃，這是我認為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世界末日的感覺：《雨水直接打進眼睛》是葉青要從自己的骨頭讀出更多封閉循環的夢境。而《下輩子更加決定》則還有著某種等待著什麼並凝視遙遠的意志。這首是〈酗酒〉系列的其中之一，乍看會聯想到夏宇要風乾下酒戀人以復仇的那一首。但夏宇在酒裡永遠年輕、清醒勃勃，而葉青卻已經老得連醒與醉的分別都不必要再區分了。我很喜歡，像是在黑暗之水裡呼吸最後一口氣一樣的喜歡。


　　３７

〈必須，且必然的情話〉（節錄）
　　　　　　　　　　　　　謝予騰

二、我得記住你的氣息和溫度

因為黑夜又臭又長
因為棉被太瘦，寂寞卻太胖
我必須呼吸你的存在
將鼾聲轉小，刪減不必要的夢話
並換新吉他第六弦
否則無法聽見你夢中說的低聲的言語
但這不是主因
我記得住你，記住你
身體的氣息和輕柔的溫度
讓床鋪下陷成你
胸脯的弧形，就當作是擁抱
因為夜長又黑，且臭


沈眠讀詩：《請為我讀詩》（實體書上的字體是翰翰寫下的，很漂亮的字）。對謝予騰的第一次閱讀是去年最後一屆南瀛文學獎得獎專輯裡的組詩〈詩敘先人南瀛史〉（亦收錄於《請為我讀詩》），十個與台南縣相關的人物，十首詩，當時感覺他準確地在描寫充滿個人解讀空間的解釋。來到這本詩集，我最喜歡的是情詩的部分，這從詩集名稱能看出點苗頭，不是他朗詩，而是呼告著某人為他讀詩，似乎對這名詩人來說，詩必然在自我與他者的辨識裡流動，詩必須藉由他人的聲音而存在，當代社會的景象或歷史是這樣，抒情詩更是如此。聲音和敘事顯然是詩人的主題。這一首〈必須，且必然的情話〉有四段，第二部分將愛情的強迫感、必要性透過實景實物與內部情感的折射關係（臭長的黑夜、瘦棉被、胖寂寞等等）細密地揮發出來，恍若讓人親耳聽見他對不在場戀人猛烈而乾渴的哀求、傾訴。


　　３８

〈Ⅲ〉（節錄）
　　　　　　　　　　　　　劉哲廷

He went looking for a road
That doesn’t lead to death.
　　　-Ursula Le Guin（a poem：This Stone,2001）

【房間】
房間開始窒息
皮膚剝落疙瘩　滿地
將絨毛小熊的耳朵剪下
（隔牆有耳）
（噓──隔牆有耳）
掉入河
河中有人
有人掉入耳朵
收購秘密與抽屜裡的風景


【男孩】
石頭　風信子　四月
習慣了海洋的男孩
沿著牆角撿拾貝殼
（善良是他唯一的武器）
（善良殺了他）

他們說：

善良，
這個名字是自己給的。


【他們】
房間與房間竊竊私語
雨水偷渡牆壁裡
日子在另一個日子後面
他們說
他們


沈眠讀詩：《某事從未被提及》。我相當喜歡這本詩集，主要是裡面充滿著扭曲、怪誕、掙扎、變形、黑暗、死亡、憂鬱的巨大心靈場景，你幾乎可以看見詩人像是一頭大蟲正想方設法地要褪去蟲殼，長出一具人的軀殼（反《變形記》性質的，而要成為人，始終應該是如此千辛萬苦的吧），的遲緩而漫長的過程，每一個步驟都教人顫慄，如遭凌遲似地難以承受。此首收在「輯二：殊途」，係以編號運作的系列，每一首前方都置有一段引用，這裡的是科幻／奇幻小說家娥蘇拉․勒瑰恩（她是科奇幻領域裡我最喜歡的書寫者）的詩作，有意思的是這些不同聲音的援引，最後都在劉哲廷的詩裡產生某些隱微的一致性，獲得了「同歸」。本詩有五段，只取一、四、五，對其中精神變異的魔幻畫面委實驚豔，有種翔實地寫生一般的殘酷感，讓人無從閃躲的，視聽詩人所感知的，看似靜靜但內裡暴亂的瘋狂。詩集裡其他如〈無題〉、〈媚行〉、〈Dear Guest〉、〈憂傷的姿態〉、〈淹漬〉、〈新房客〉、〈秘密〉等等，都精彩得不得了。


　　３９

〈更悲傷的事〉
　──給所有黑暗中的普拉絲
　　　　　　　　　　　　　　銀色快手

路燈下交互投射的虛像
一個你靠近了，一個你更遠了

我和牆，說話

它沉默且忠貞
它的皮膚溫暖

若不愛了，我

又怎能覺察光影的移動
或家具腐朽的聲音

我愛你
的身體

快拔掉栓子吧
讓憂鬱哭個痛快

如果，愛是髒話

罵的人
會被罵的
更○○

我想跟你做
一件我們都會
後悔的事


沈眠讀詩：對銀色快手的認識來自於翻譯小說，特別是菊地秀行系列（咻咻，我是Ｄ，我殺），而且覺得這個筆名很《JoJo冒險野郎》，簡直像是一種替身能力（他有沒有，我是不知道啦，但試著想像替身大筆刷刷一揮，空中就跑出一部詩集，還蠻有樂趣的，不過我自己比較想要有黃金體驗）。總之這首詩來自《古事記》，係在布拉格書店結束營業後他轉戰出版業，成立布拉格文化的第一彈（而且是與沒事就跟老闆娘鬥嘴、又愛碎碎念、插手很多家出版社發行的水準老闆大福桑合作）。我喜歡〈更悲傷的事〉的「減」，減到了極致、極簡，喜歡那些沒有被寫出來（被詞語直接標示）的事，比起此詩集常見、諸多鋪陳處理的落落長詩卻反而有更豐饒、微妙的閱讀感受，這樣子的更悲傷有著一種意態複雜的甜美感，居然接近幸福了，但詭異的是這首詩幾乎是一種特例，跟詩集裡其他的詩長得非常不一樣，簡直像是另外一個人寫似的（好吧，我確定他真的有替身能力）。另外，〈未竟〉、〈最初〉、〈印刷術〉幾首也是喜歡的。


　　４０

〈本詩有寄無址〉
　　　　　　　　　伊沙

逃亡的人
你要知道
為你真心祈禱的人
總不會有
幸災樂禍的人多
這才是真正的逃亡
你要以此作為
逃亡中的信念

逃亡的人
你要相信
一直向前走
終有一天
你會回到
你背後的家園
過去的自己
現在站在前面

逃亡的人
你要記住
在任何時刻
都不要咒罵
自己的祖國
對一個詩人來說
祖國不是旗桿
甚至不是山河
僅僅是我們舌根深處
那帶有濕度和溫度的
自由的母語


沈眠讀詩：《詩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伊沙在台的第二本詩集（我比較喜歡第一本詩集名《尿床》，詩可以是很生理的事，也更直接標示伊沙在日常裡開展、凝定詩意的特質）。這首〈本詩有寄無址〉很口語化，就像伊沙其他的詩，我很喜歡裡面的直接與坦白，而不是賣弄逃亡是顯赫的悲傷事業，那一類的口吻，它將逃亡者（可以是政治上的，或精神上的）的自我使命更簡潔地顯現，第二段的末四句、第三段的末五句都很迷人，具備穿透力。而我亦傾向於把這個逃亡的人意象連結成伊沙的自我期許，也就是從他的漢語體系裡逃亡，作為一種對現代中國詩語言的背叛，他逃，逃著，逃著，就逃回了唐朝（唐詩），逃回了他的長安，那裡才是他的祖國，而他所定義的母語也才有了自由的可能（另一種成功背叛的途徑，應該是直接逃到美語裡的哈金吧）。本詩集其他如〈北京別〉、〈天意如雪〉、〈柏林1936〉、〈越南的憂鬱〉、〈希望〉，還有組詩〈網語真言〉、〈鈾〉、〈藍燈〉（這些片段幾行的詩，則讓我想到木心精準狠辣到妖獸的文句）等等，我也都挺喜歡的。


　　原發佈於阿米成立之臉書社團【要歌要舞要學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