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前
這本詩集的第三首詩:〈外衣〉。此詩不再分小節。你和夢媧決定先讀一半,前面的六段。首先詩人提及規矩、禮儀、法度可以打造成「心的形狀呢」,確實如此,形式之重要便在於此,沒有形式之生之建構,內容就無有置身立地之處,毫無限制的事物,不能為人所認識,遙遠、虛空和無限都是人類不能想像的。第二段是身上的咬痕抓痕被「一襲外衣完全遮蓋了」,傷痕被外衣遮蓋,你以為既有接應依禮行事的意思,也有使內在傷痕不暴露的指涉。跟著的一段開頭是「水袖起舞。」然後是乘客上下,站門打開又關上,到此,外衣的象徵就更複雜了,一種以水袖上下舞動的形式連結、象徵列車乘客下站的畫面:內與外的關係。第四段,「戰爭沿著鐵軌平行/追趕」,發出匡啷匡啷聲響,是平行的追趕,而非垂直或者交會,更添加了一股濃郁的奇想味道,儼然戰爭是展幅飛行的怪物,正追著列車跑,妖聲魅影的。第五段談到人口平均分佈,而「這些井井有條的田/成為離鄉的範本」,井井有條對應第一段的規矩、禮儀和法度,顯然也是做為外衣的裝置,而離鄉怕也是傷痕吧。於是,第六段寫著「拋妻吧棄子吧/井田容不下/更多的暴亂/即將來到」,到了這裡,揭除外衣是必要的了,外部的遮蔽終於也制衡不了內在的暴亂,一切將起,一切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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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形式,你不得不因此想到最近因為2-10-2而起的一次對話,「我首先要回應的是關於形式的問題。在這幾年的書寫裡,我始終有集中火力處理形式的傾向,但我盡可能地不犧牲內容,在內容方面,我藏了相當多我個人的真實情感與生存狀態。不過,即使如此,形式還是很明顯地佔據了我書寫的主軸,而且我也認為我個人太過精確地操控形式,以致於某個程度來說,教人厭煩和感覺擠壓。但這大抵是前往的路上不得不支付的代價。畢竟我如今在做的事是想要盡可能開拓武俠的新書寫形式。而以目前的進展,估計至少要十年乃至於更久的時光,我才有可能達到不再刻意處於計算與限制的形式,使得書寫自由(內容與形式自然合一)的狀態。你說我浮誇這一點,我剛剛細想了一下,這個評語確實沒有錯。主要是我這三年以來終於認為自己懂得寫小說了,可以寫小說了,因此在書寫的嘗試上,不由自主追求炫技、火力全開所導致,而且我本性也喜歡華麗燦爛的文字,更容易給你浮誇的印象吧。但我好奇的是,你是單指武俠呢,抑或包含我其他各種型式的書寫?其次,我得再來說說身份的問題。我個人相信,分門別類是有必要的,也就是說我是什麼、而我又不是什麼這件事將導引差異性的發生,而差異才能是多元而豐饒的。我之所以思索我是什麼,主要是由於在多重身份之間,我便能理解我的侷限與可恥。我並非在追求同化,而是尋求異化的可能。因此,思索身份是非常必要的事。它是一種核心裝置的顯示。它並不困擾我,但我必須經由這樣的辯證推動自己前進。唯我想,你關注的應該是更本質的事物。但我得說,在抵達本質以前,我必須穿過一些繁密而或許在別人無甚意義的論述過程,才有可能去到那裡。以你所舉的例子來說,也就是我得搞清楚,現在我是拿扳手在當黑手,還是拿球踢在當球員,總不好拿著扳手去球場上k人還洋洋得意以為自己適如其份吧。最後,我得談一下,關於武俠,我確實自認為我的武俠已承載、接應我個人絕大多數經驗與情感價值,乃至於那些動搖和寂寞,甚至是困惑的種種,不過這個部分我並不覺得已做到完全化,實際上我認為自己連一半都還沒寫出來。而這也是我始終在寫的原因。書寫是一種永不抵達的追尋。如果我能夠在書寫裡完全地展示暴露與紀實的狀態,也或許我就不再覺得有寫的必要了。對了,關於你文末所提的冒犯之事,老實說,我個人很歡迎這種直言快語。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武俠本來就是一種對決狀態,如果不能讓別人攻擊,只准自己發招也太無聊了吧。武俠應當能容許挑釁與冒犯。只是我並不清楚你說的混不下去或得罪很多人是指什麼情況。但我確定的是,我歡迎你沒事就拿著刀,痛快地刺我一記。這樣對我的書寫技藝絕對是有助益的。至於聰明與否的問題,實話說,我對自己的評價極低,我認為我相當的笨,我唯一的長處就只是勤奮而已。何況每一個領域總是由各種份子構成。如果這個行業充斥著你所謂的聰明的同行,那麼我想應該是很恐怖的風景吧。你能想像NBA全都是麥可˙喬登那樣級數的人物在跑跳嗎?是以,我很安於我的笨拙。如此,我才能奮力不懈地持續前進。謝謝你的發言。也請你繼續說你的真話。但如果你放棄,就表示你在乎別人的反應更勝於自己說真話的渴求與必要,那麼屆時你就如我一般也是自傷自憐的人了,難道你願意如此嗎?」這樣的對話,讓你心神愉快。你所著迷、製造的外衣雖然還沒有被揭開,那些內在的傷痕都還沒有真實地暴露出來,但至少被指出來了,你確實還興味盎然地編織著你華麗的外衣,那些璀璨的形式──關於你個人的暴亂,還在後面的地方等著,而那些醜陋而恥辱的傷痕終將無從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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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南方,夢媧在那裡等你──你們就祇是一起,一起讓手變得溫暖,一起讓眼睛為對方花開漫野,一起讓身體潮濕與高熱,一起穿越或堅固或柔軟的風景,一起說話或靜靜沉睡在彼此的夢境,一起讓所有遙遠都可以是親密而切膚的……
3-後
「我們早已嚴妝打扮恰恰/像一個盛世的祭司」,對應第一句的禮儀法度,但嚴妝一詞巧妙,嚴這個字又接承著先前隱隱竄動的暴亂氣氛。第八段則直接表明嚴妝之如何,要戴帽、佩腰帶、敷面,最後一項則是「(──為了貌似/的潔白)」,為了貌似,為了潔白,你想像臉色塗抹得猶如日本能劇白臉譜的祭司,一大群頂著同樣臉孔的祭司,覺得又肅然又陰森,而這些又是另一種形態的外衣。第九段,則是把文劍留下,雙手拿金鉤,交給「那一位亂臣/那一位賊子」,穿戴整齊、一切行事似乎神聖的祭司最後居然將金鉤獻給亂臣賊子,狂暴也就被公開而承認了吧。第十段,「且將這些斯文/掃地。赤裸裸/掀開身上的瘡疤」,這三句跳回第二段的外衣遮掩之說,但又緊密連結九以前的幾段,還有第一段,這些種種的斯文,都該要撕去了,露出內在的暴亂。最後一段是「一些美麗的。影子/據說因此而被呼喚/因此而姍姍來到/魏晉南北朝」,第一句的美麗,似乎也可看作延續上一段的瘡疤而來,美麗的瘡疤,或者赤裸裸地揭開外衣的這件事是美麗的,當然也能直接是美麗的影子,同樣的也能展開下一句的被呼喚。最精妙的始終是姍姍到魏晉南北朝,那在人類的直線時間軸裡是已經過往的歷史了,但偏偏詩人用姍姍二字,她是往回走的,但卻又覺得自己是遲到的,她的穿梭神技再次展現。而外衣兩個字也就變成她對魏晉南北朝的註解了:一個華麗金飾但傷痕遍布、暴亂四起的時代。
3-後-1
昨日,在文化文藝組,對著台下一群遙遠的人類說話──你不是演講,就只是說話給他們聽。前天你就與夢媧討論過了,你希望這一次的說話,能夠放慢自己的速度,不要被自己腦中擁擠、高速轉進的詞語影響,導致密集而教人覺得壓迫、最終失焦的狀態再度出現。昨日,你說完了以後,還是不知道你想傳達的事物有沒有確實進入某些人的心中,不過至少在進入說話時光七分之二、或之三的時候,你的確稍稍緩和了一點的說話,讓詞語徐緩地現身,而不如既往的暴動噴湧。會去文大說話,主要是於你來說很嚴厲但在你強迫症病發之際卻予以體貼、讓你特例於有些公開行為用不著執行的文藝組老師李李的邀請。當然了,拱出你的人是喵球(所以你沒有客氣地在說話時也拱了喵球幾分鐘,那傢伙比你更應該去說話的),和你聯絡的是泓泊,而你很快地回信給老師,似乎這件事很出一些人的意外。確實在你而言,可以不說話還是不說話的好,不少人都知道這件事,但就像接丹真宗智的座談一樣,首先提出邀請的人對你來說,都不太能拒絕,李李是那時候少數幾個協助你的人(雖然到頭來你還是沒有從文化畢業),而鴻鴻和他的《衛生紙+》則是你暗中以為的節拍器,經由其選詩去調理你某一部份詩的技藝,讓你更精確而節制──是以,你和他們絕不能說是親密,但他們的吩咐,你還是會照辦。其次則是你正持續中的社會化運轉,因為夢媧的緣故,所以你決定不閃躲這些公開活動,直直接接地去承受、面對它們,即便這會讓你覺得笨拙、無知而怯懦,乃至於每次參與以後你都會整夜難眠。但該支出的代價就應該支出,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你必須適應它們。不過,你其實還是意外李李會找上你,截至目前為止,你的生活只是過得去,你不太可能帶給那些聽你說話的人任何一些前進的動力或什麼成功的秘訣,你的所作所為都以失敗為基礎,你祇是夠頑固罷了。而把文學獎當工作,你確定每個人都辦得到,只要他們能命令自己的屁股安分地黏在椅子上、手指頭也會在鍵盤上愉快地跳舞,這件事便沒有什麼了不起,況且還有更多人做得比你更好。但總之昨日你在那裡。你設計的題目是〈作為一個寫字人,我能夠說的其實是──〉,分成七個小標:第一,寫字人的定義──旁及武俠人;第二,大學時期出版武俠小說的經歷;第三,當強迫症到來以後;第四,如何成為寫字人的轉折;第五,變身獎金獵人與文學獎工作;第六,不出版詩集的詩人;第七,作為一個寫字人的條件,關於勤奮、熱情與誠實。你帶去的紙就只寫著這些東西,其他什麼都沒有,事先也沒有演練,這是由於它們就真的祇是你能夠說的事,相當簡短而枯燥、平庸的經驗。在進行說話的過程裡,你想著自己是怎麼跟夢媧說這些事的,就怎麼說給那些學生聽(自然語氣上是絕不相同的,你和夢媧說話的聲音實屬不宜公開)──或許對你來說,這是一次外衣行動,揭除外衣的行動,你第一次這麼公開地討論你的強迫症(你那些黑暗而醜陋的傷痕),和你對文學獎的確實看法:你感激島國有這麼多文學獎可以參加(啊,美麗的寶島多麼好),感激有些評審會看見你──雖然有時他們其實是在捍衛自己的品味──讓你可以賺取生活費,讓你能專注地在寫字的路上行進,唯這裡面你沒有感覺榮耀,它就只是你這個人目前唯一能做的工作。只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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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好燙詩刊:□□□□□□□□□□□□□□□□□□□□□□□□□□□□□□□□□□□□》(──這書名真的不是亂碼嗎?)。這一期的主題是馬賽克。由很多的框框,六排六列,總共36個,組成了馬賽克的意象,放在封面上,聚集為一個大型框框。馬賽克,每個人都被框住了,又像是被誆了一樣。馬賽克,真要命,你總覺得馬賽克一定很會虎爛。馬賽克作為禁忌的圖騰已然在原來的AV世界消弭無蹤,眼下網路到處可以下載清晰可見的性交場景,一切都是赤裸、清晰可見的,要的話搞不好連女優的陰毛有幾根都可以算得很清楚。那麼這意味著禁忌消失了嗎?沒有,你後來在各種媒介上看到更多的馬賽克,有形的有新聞報導,沒事馬賽克就會騎在被拍攝對象身上、頭顱和背後,看起來就像是在堂堂皇地進行猥褻一樣(喜歡性妄想的人應該會覺得很刺激、很有樂子吼),無形的則有各種言論,充斥在政治、經濟、教育和社會、道德等等層面,小至個人的性愛享受,大至各種政策和密謀,馬賽克幾乎是無孔不入的盤據──於是,馬賽克其實已變形為幽靈,全面進駐人類世界,好像再也擺脫不了。馬賽克是遮蔽,是一片固體的霧,要讓人們看不到後面醜陋而暴力的真實,但奇怪的是那些東西就長在人們的身上,這不正指出當代人逐漸看不清自己了的事實嗎?你想像每個人的肉體都莫名其妙地冒出馬賽克,不祇是陰莖、陰唇,而是全身上下都長滿馬賽克,包括腦袋也是由馬賽克組成的,多麼古怪而變態的風景。總之,這一期的《好燙詩刊》很馬賽克,好燙詩社的成員們也全都馬賽克化,他們發表的筆名被馬賽克嵌住,例如煮雪的人變成煮雪炒肉絲,tabasco應該就是錫蘭饅頭果吧,鶇鶇是咚咚隆冬嗆嗎,優赫晨蓁合該是余晨蓁無疑,噗通又是誰,你本來以為是蹲蹲(還有什麼比蹲了以後會噗通更合理呢),但蹲蹲這個筆名沒有馬賽克化,那麼是不離蕉嗎,而詩愈寫愈好的賀婕也異化了(你學字不多,無法發一個耳朵裡有一點的字的音),若斯諾.孟必然是氬氪氙.氡吧,另外詩文的編排也都加上黑灰的框,裡面收錄的詩也都用力地馬賽克了(如果因為太用力又噗通了,剛好更適合馬賽克)──而你不得不有這樣的心得:馬賽克是你活著的這個時代的超級外衣吧,再大一點,所有的人類都可以輕浮得升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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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想想,你覺得《好燙詩刊》第三期其實非常之隱匿──呃,這裡除了指涉隱匿此一語詞的字義外,還專指著在淡水有河Book和書與河貓一起生活、鎮日在靈魂裡養著山河、你心生孺慕的貓奴兼職書店老闆娘之寫詩的人隱匿。馬賽克的本質,於你來說自然是相當隱匿的,至少你在寫〈生活的最初〉、〈馬賽克情詩〉時都想到隱匿,將之當作詩的潛在意象。再說了,隱匿也真的很馬賽克啊,她的《自由肉體》其實隱含著不自由肉體的意思,她的《怎麼可能》也包含了怎麼不可能的超越。你怎麼想都覺得《好燙詩刊》沒有在這一期做個隱匿專題實在可惜,尤其是隱匿最近因為那些牛豬雞啊什麼飲食民生議題,斗大的兩個字在各種媒體無辜但狂暴、密集地現身,之火紅的(──好燙、好燙),而且在看到那些狗屁倒灶的有毒新聞時,大部分人心中的驚嘆應該也慢慢地由「怎麼可能」自動切換到「怎麼不可能」了吧(──這樣的梗你究竟要用到幾時呢?),整個不是很搭嗎?馬賽克少了隱匿,令你斷腕。而在你所處的馬賽克盛世裡,什麼都太少,就是馬賽克特別多。真正美好的事物總是相當希罕,猶幸你還讀得到實用得可以捲起來成一捆用力地敲擊那些不長進之人腦袋的《衛生紙+》,還好有豐美而口味堅強、持續行動的《字花》,還好有邊緣但穿越隧道與光線降生的《歪仔歪.詩》,還好有《吹鼓吹詩論壇》很多號的超級詩人大軍,還好有居然已活了五十八年但依然健壯的老字號《創世紀》,還好有開拓主題徵稿、形式始終狂野生猛獨特的《現在詩》(──說起來《好燙》應該是《現在詩》的新世代版本),還好有無敵新氣象、要人脫褲自恥、以便目睹框框格格之無所不在的《好燙詩刊》……真的是還好有,真正是還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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