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從金庸停下來的地方,繼續往前思索──〉在《聯合報:聯合副刊》20140401沈默〈從金庸停下來的地方,繼續往前思索──〉在《聯合報:聯合副刊》20140401 .  

  時至今日,對一般人而言,金庸這座大山依舊是武俠小說代名詞(有時候還能加上古龍,而梁羽生、司馬翎、溫瑞安和黃易已經鮮少被提及)。也因為金庸的緣故,所以居然還有一大票人認為武俠是十分暢銷的書種。這就實在是相相當當離奇的誤解。如我早前屢屢強調過的,武俠作為主要娛樂媒介(亦即人人閱讀武俠的時代)早已邈遠,眼下任何一種娛樂形態,諸如電影、電視、電玩、線上遊戲、智慧型手機,隨便一種都可以把武俠當場打趴(不信的話可以統計一下生活周遭的人有幾個在這十年裡讀過武俠且除去金古以外他們還知曉哪些武俠書寫者即可一目了然也)。尤其時至今日,西方的超能力英雄勢力大力崛起,武俠更顯立場尷尬,比起純虛構性與想像力的製造,武俠著實無法如超人般天馬行空天花亂墜,但在現實性基礎卻又比不上動作格鬥類型(其實連功夫片都已有點讓人無法取信的非日常味道了),不上不下著實麻煩。就算不跟其他非書籍形式的娛樂載體相比,放在小說出版的格局裡來看,武俠也是趨向於小眾,僅僅依靠著非常有限的閱讀人口在艱難地支撐著。

  當然了我這裡說的所謂武俠屬於小眾的閱讀範疇,指的是對「還在演化中的武俠」仍感到興趣的數量。亦即相信武俠是有未來的一群讀者,而不只是對過往的輝煌還有著興高采烈的口吻(那已經不是進化,而是回憶與懷舊)。唯武俠因為金古的關係被誤會已經「進化完成」,這就意味著只要讀金古(甚至只要讀金庸)就夠了,其他就敬謝不敏(被打入通通寫得不好或不夠的冷宮)。然而,實際上真的如此嗎?

  奇魯在〈金庸接班人?〉一文中語重心長地論述到武俠衰微並不因為後來的武俠人寫不好,而是因為武俠實在是愈寫愈好,正因為太好了,所以反而不再有人閱讀──他的一句「武俠寫得這樣的好,但有多少人看過?」我實心有戚戚焉。

  不可否認的是,金庸(再加上古龍)確實完成武俠小說此一文體的最高娛樂性,將閱讀量一口氣衝到爆錶(如黃俊雄布袋戲、鄭少秋的《楚留香》、黃梅調、歌仔戲等種種娛樂),那已經是最高峰了,接下來當然就是無止盡的下坡,最後剩下的或許就變成是哥倫比亞小說家賈西亞.馬奎斯所說「要下去,或者爭取明智地、盡量體面地下去」的收尾問題吧。

  但請注意,我這裡說的是娛樂性的完成,也就是說指金古的功績(符合當時時代的供需關係)在於把武俠送進尋常百姓家(套用林俊頴的說法),千門萬戶裡都是金古二位的翔遊獨霸之姿,承載著成千上萬的閱讀與購買總量人口。他們(或最遲推到寫《大唐雙龍傳》時期的黃易)把武俠小說最受歡迎的部分(包含家國天下、英雄情愛主題等等無一不是娛樂──所謂娛樂也就是滿足讀者們的「內在扮演慾望」)提煉精研完全,或者換一種說法是他們擁有把故事「厲害地」說完的本事。至於是不是武俠最好的質地,可就未必了。

  我誠摯地感謝此前諸位武俠人前輩費盡心思營造、接續著武俠的香火。沒有他們當然就沒有後來者如我。不過,我還是必須堅持自己對武俠的看法。是的,關於武俠自身的可能性、它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字表現與思索載體其實還有更多的路徑還沒有推到極限。武俠人距離極限還很遠,但卻不得不因為書寫者的別過頭去、大眾的遺忘而被放棄(或被迫放棄)。我這裡提出的問題比較是,武俠作為類型小說之一種,必須與讀者訂立契約式的契,有些東西是不必也不能說破的,然而武俠是否僅僅只能停留於此呢?

  當其他類型文學領域如推理小說被嚴肅文學領域安伯托.艾可(《玫瑰的名字》)、奧罕.帕慕克(《黑色之書》)、保羅.奧斯特(《紐約三部曲》)或科奇幻文學被娥蘇拉.勒瑰恩(《地海》六部曲)、吳明益(《複眼人》)等等假借去做更神奇的現代小說推演與進化時,武俠是不是還緩慢地眷戀著那個已然消逝的輝煌(市場的注目)戀戀不去?仔細一想,武俠最近一次的大進化已經是十多年前(1999年)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連合四冊為上下兩冊的十年紀念版都是2009年的事了),武俠是不是陷入漫長的停頓(並且極為接近唐諾所說的盡頭)呢?

  以身為武俠人自豪的我,難免要這樣想著:難道不能由武俠人自己來啟動進行武俠下一輪關於認識人、世界的演化之路?難道武俠人都不願意更認真、專注地去思索武俠的將來與種種艱難而尚不被前輩開墾過的艱難危險歧異小徑?難道武俠人的眼界與手藝真的真的不如嚴肅文學書寫者嗎?難道我們真的甘願被其他領域的人領先(比如說又再出現下一個張大春)而只能瞠乎其後、安慰自己反正那其實不是武俠就能了事嗎?

  武俠流俗且絕對盛行的那一面,已然達到顛峰。這無庸置疑。但武俠絕不止於如此。我堅信武俠人必須回轉到武俠嚴肅且深奧的這一面來。米蘭.昆德拉說小說遠比你想像的複雜(唐諾和奇魯屢次引用的觀點),當然援用到武俠這邊就是:武俠遠比你(讀者們啊)想像的複雜。我則稍微想加上一點變化:武俠可以比你想像得更複雜(甚至深奧)。我在這裡要宣告的其實不過是:武俠並不如一般讀者所預想的那樣已經完成了。相反的,它完全可以再更多再更好。武俠的演化之路其實還在延續著(譬如近幾年來如我、黃健、徐行、徐皓峰、慕容無言所寫出的武俠現在式小說),它距離事物演化的右牆(唐諾引用古爾德《生命的壯闊》)其實比我們想像得更遠,只是太多的人太急著讚嘆金古所完成的娛樂極限,而拒絕往武俠極限這一邊追問探詢而來。武俠作為娛樂載體的時代與生命力或許已經燃燒殆盡。但武俠的另一面,我是指它自身能夠做到的(而其他娛樂或書寫媒介做不到)的,則剛剛好得從現在才開始算起。我個人的看法,武俠此時此刻已然來到必須誠實地面對自身的演化史的絕對關鍵階段(當然了這樣子的演化對只貪求娛樂的大眾來說當然是絕無興趣乃至於是必必然失敗的)。

  俠的典型先是被武俠人前輩們建立起來,然後比較明白武俠進化的就自行拆解破除俠的華麗堂皇外殼,露出內裡柔弱的人性。如此作法是甚有意義的,也讓人對其後無盡期待。但似乎到這裡為止。所謂這裡也正是金庸停下來的地方──

  我以為金庸將江湖還原為人性的戰場,讓俠與邪惡在同一個場域競賽。某些時刻他讓你隱隱約約感覺到邪惡就要壓過勝過正義的這一方了。當然那只是搔癢而已。他老早就設定好正義會被成全的。而邪惡始終是在外面的事,決計不在英雄人物的裡面。換言之,金庸破解俠,但並不破解人。這自然是所謂類型小說的侷限,你得讓讀者安全舒服地留在某個閱讀狀態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但實際上那只是事物表面而簡單的操作與灌輸,無關於世界與人的複雜樣貌)。所謂俠的破解其實也不過就是回到作為人的原點罷了(唯在武俠此一類型裡如此已然是難能可貴的眼光)。追求俠義壯舉的英雄終歸是人終歸是無可閃避地必須反轉到屬於人的這一邊。所以,金庸停下來的地方,即是他完成俠的破解,尤其是滑頭痞子韋小寶。但也只是到此為止了。那麼,人呢?根本的問題是,如果金庸如他自己所說寫的是人,但人的破解又在哪裡?比起去破解俠的英雄面貌,我覺得更艱難的部分還是使人的複雜性再露出更多不是嗎?

  是了,回到人以後呢?下一步呢?武俠書寫卻不再英勇地朝人的平庸性複雜性走去。武俠停止了。武俠硬生生地把踏出的步伐頓住,就那樣懸在半空,不前不後狼狽得露出某種荒謬可笑的低鄙感。而具體來說,金庸小說(當我討論金庸時,指的決計不是後來2002年的新修版,那簡直是災難,也正好完全暴露金庸這位大前輩過度被神話其實他根本沒那麼好的事實)停頓的地方是哪裡呢?

  比如《笑傲江湖》吧,在尾聲處的大決戰,東方不敗(被金庸下令自宮的十足妖魔化之人)之死,他其實並不死於令狐沖等人的團結力量,而是楊蓮亭被任盈盈傷害,所以一急遂給了圍攻者可趁之機(是啊,惡如此惡,所以俠當然可以人人得而誅之群起圍攻啊不是嗎),另外還有其實不比東方不敗好多少(甚至更壞)的任我行(但因為她是任盈盈之父,所以令狐這位老兄也就有點遲疑但到底還是接受了,一如他對岳不群的態度),他在即將大手筆血洗武林之際病死了(因吸星大法、長期的牢獄禁錮之損傷而死);或者看看《連城訣》吧,最後惡人(真的是一群瘋子)都是怎麼死的,他們之死可不是狄雲堂堂正正地面對他那些實在可怕的師父師伯,而是藏寶的人在寶藏上塗了毒藥乃集體瘋狂至死──

  是的,金庸讓我們一再認識惡(但其實來來去去也就是那幾種),他對邪惡的沉浸以及描寫得栩栩如生(這大概跟金庸辦出《明報》也有些關連吧),讓我們目擊惡如何席捲江湖一統天下而造成腥風血雨恐怖場景。《飛狐外傳》裡什麼最驚人呢?一如《連城訣》,還是那些精於心計與毒害(匪夷所思的下毒方法)的人最驚人啊。那麼俠作為善與正義的這一邊到底做了什麼?好像沒有。金庸並沒有告訴我們再更多了。他只是讓郭靖、狄雲、張無忌、韋小寶這樣的人自自然然地維持好人的樣貌,就連應該要走上偏鋒的楊過,路一轉又回到正道上,給他安了個「狂」名號也就了事。好像他們活在一巨大歪斜的環境裡也決計不會動搖他們善良的狀態?於是善良就是本質了嗎?善良真的是英雄的本質?善良是那麼輕易就能維持住的無須深想無須日以繼夜堅守的東西嗎?

  以我自己的語彙來說,金大山實在是聰明得有點滑頭。明明代表善良的俠這一方是無力的,彷彿他們都只能等到天理昭彰的那一刻(也就是金庸安排的快樂結局),而且通常還是惡擊倒了惡。換句話說,善良並沒有比邪惡更強大,正義的最終實行往往是邪惡之人的自亂陣腳、相互吞噬。正義的實踐根本上與善良者無關。他只是在現場,繼續他軟弱無力的善良,然後眼睜睜地看著邪惡吞食邪惡。不過如此而已。但金庸就是有本事讓讀者吃下善良者只要無思無想地過下去惡就會自行毀滅的這一套(或者說迎合讀者們其實打從心底想要單純而片面地相信自己是好人這一邊的意願),壓根不用去想一個鎮日活在各種悲慘消息(也許還是有歡樂的)的人如何維持純真如何能夠不歪斜呢的真切靈魂問題。

  金庸小說裡的武俠其實說得明白些是教我們認識惡,但不認識善。他沒有對善著墨琢磨更多,也沒有說及堅持善日復一日去除自己內在邪惡慾望的堅定是多麼艱難痛苦而近乎神奇不可思議的事。所以唐諾說得對極了:「……我們對惡還算熟悉,也還算知道如何每天和它周旋、忍受它並阻絕它的破壞力量;真正深不可測的是善,人相處時日不足理解不足的是善,我們真正承受不住、這個世界裝不下去的可能也是善。」是了,其實不可否認的是,我們的確對善(正義實踐的真實核心)失去了想像力,而對惡的魅力總是如此如此的如飢似渴啊。

  而我總是在想我們這一代的武俠人應該要把《雪山飛狐》停在到底要不要落下(to be or not to be?)的那一刀延續下去。我相信武俠未來的生涯得從那一刀落下以後開始敘述起。也就是說,並不從此前種種講到那將落未落的那一刀,我們一開頭要寫的已經是胡斐選擇把那一刀落下,讓他結果苗人鳳,但自己心愛的女人苗若蘭從此不能原諒他,而胡斐又如何能寬恕為了存活見所愛之人的自己呢(噫,這多麼像《金鋼狼:武士之戰》的設定:金鋼狼必須面對殺死心愛之人琴的自己)──於是,胡斐非得邁上更殘酷兇惡的自我地獄狀態。小說如果從這裡開始,又如何呢?接下來,當然是紮紮實實的、讓人更為複雜的長期認識之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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