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甜蜜與卑微》。
美國導演裡,Woody Allen也是你非常喜歡的一個。他的嘮叨特質相當古怪地吸引你。廢話連篇的台詞裡會有閃現的詩意。偶爾安靜下來的調度與場景則是充滿奇妙的深邃。而人生就是對話,一場持續蔓延、經常收拾不了的對話。
《甜蜜與卑微/Sweet and Lowdown》穿插某些訪談(包含Woody Allen自己)的紀錄片形式,大部分時光都是在呈述一個爵士音樂天才吉他手埃米特.雷(Sean Penn飾演)的種種荒唐、離奇故事。
其中最誇張的一幕是雷因為有人誆他詹哥.萊恩哈特(法國吉普賽人,是雷崇拜的神人,據說雷兩度看見他都昏倒,也是爵士吉他手的第一人)出現在雷的表演場所,因之嚇得從屋頂落荒而逃,卻意外一腳踩破碎了他人的屋瓦,從天而降落入一正製造偽鈔的房間,意外獲得橫財,順道解決了財政困境(他毫不手軟地拿去買了一台四千美元的豪華轎車)。這簡直是某種爵士精神、人生搖擺隱喻的實際情節化嘛。
而你一向不把傳記電影或紀錄片視為真實的表現。你喜歡保持警戒狀態,從虛構角度看待這些文本,以免墮入恐怖的認知無間。而在Woody Allen妙趣橫生的處理下,酗酒、愛到垃圾場射老鼠、坐在鐵軌上看火車經過、撞球間和人賭球的雷,遇上了兩名女子,一個是啞巴海蒂(Samantha Morton飾演,真是傑出的表演者,其柔美詮釋看得讓人心動不已),另一個則是成為雷老婆的富家千金(Uma Thurman飾演)。
海蒂總是無聲地聽著雷的各種自大言語,且溫馴地執行雷的粗野命令。她其實一直是最適合雷、也是真正打開雷的心房進入過的人。當她和雷第一次性交完,雷在床上彈著吉他時,穿著衣服的海蒂不自覺地停下動作依靠在門邊認真而美麗地聆聽雷的音樂,這樣的場景啟動了一段深沉的愛情的可能。你十分喜歡Samantha Morton的詮釋,那臉上的表情宛如某種秘密時光的凹陷與墜入。海蒂崇拜雷,全心全意地傾聽他,絕不會對雷囉唆,或強力的介入、干擾,她只求能與他一起生活。海蒂根本是雷的夢幻戀人。
但只把心(各種情感)寄放在音樂,在真實人生裡沒有對誰開啟過的雷,終究還是輕易地拋棄了海蒂。沒多久便轉而與富家千金結婚。雷的老婆是個愛追問的人,她第一次就問雷彈吉他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她總是在紀錄、分析雷,試圖理解雷內心的荒涼與幽暗,很顯然的與海蒂截然不同,處於對比的位置。而這樣的女子最後則是與一個保鏢發生外遇(她也立刻問保鏢握槍時、殺人時都想些什麼)──
電影敘事到了雷坐進老婆和保鏢兜風的車中的此時,輕快到教你忍俊不住地搬演了三種不同的戳破戲碼:第一種,老婆和保鏢中途離車去買煙,赫然發生搶案,兩名搶匪慌忙逃離鑽入雷所在車輛,之後發生車禍,被警察包圍,發生槍戰,搶匪死亡,而雷毫髮無損地離開車子說自己是最偉大的吉他手,呃,除了法國的那個吉普賽吉他手以外;第二種則換成另一個訪談者聽到的說法,雷在老婆和保鏢下車時,也離車指責他們,並舉槍欲自盡之際,一旁另一輛汽車的輪胎爆掉,雷嚇死了的以為槍走火;第三種,Woody Allen反對第二種可能,他以為雷太自負,不可能自殺,他引述了另一種說法,即保鏢為強化自己對雷老婆的吸引力,所以在她面前行搶商家,雷一聽槍聲響起,立即開車逃離現場,卻意外撞到另一台爵士樂手的車,在毀壞的車體與煙霧之間,雷第三次看見詹哥,他遂又昏倒。
真是詭異到虎虎生風的幽默調度啊!你在想,Woody Allen應當是意圖藉由雷這樣的傳奇人物去虎爛輕盈而生氣飽滿的人生際遇,同時也是他對紙醉金迷、究極浮華而後衰頹幻滅的爵士時代的解讀與解構。這就不免讓你想到爵士時代的旗手F. Scott Fitzgerald顯現在集體荒誕、幻境風景裡的大塊哀愁與破滅。而Woody Allen更進一步地提煉出那個年代萬事萬物皆輕的特質來。
但真正讓你喜歡此電影的部分是,雷透過音樂而存在。他的所有情感與思維都放入音樂,而他在現實裡幾乎是蠻橫的小孩,又無知又封閉,幾乎沒有對人敞開過胸懷,從來沒有為誰哭過。但就在與妻子離異的雷因錄唱片緣故第二次回到海蒂所在城市時,他忍不住去找了海蒂──他曾在與妻共枕時,在睡夢中大喊海蒂的名字,而醒來後,他便對那名富家千金求婚了,你想這裡面是不是隱藏著雷拒絕承認自己已經愛上海蒂的事實,於是他採取極端的姿態去否定海蒂活在他心中深處的跡象?
而看起來一點變化都沒有的海蒂卻已結婚生育了。一直很輕佻、什麼都不在乎的雷臉苦了起來,下一幕就是他載著另一名女子到鐵軌旁看火車、彈吉他的畫面,隨後他要女子自行離開,而女子質疑他是你把我帶到這裡來,怎麼能要我自己離去呢,雷怎麼做呢?你覺得這是《甜蜜與卑微》最精彩而深刻的一個鏡頭:彈著吉他的雷,臉部表情動搖,痛苦,他大喊是我犯了一個錯,連續三次,然後拿著吉他朝樹幹砸下去,在一地的吉他碎片裡痛哭著──
影片尾聲,Woody Allen又跳出來說話:雷人間蒸發了。沒有人知道雷的下落,所幸他最後留下了幾首曲子的錄音,情感豐沛而動人非常。天才又如何呢,你這麼想著,在Woody Allen的看法,雷最後終究明白自己失去了海蒂。他的音樂再傑出、再光華龐大恐怕也是沒有意義的。雷的人生只有音樂,而音樂阻止他經驗美好幸福的人生,且使他失去了真正重要的愛情。那麼,音樂還有什麼用呢?
於是你想起隱匿寫下的詩句:
「要非常狂妄
知道這首詩不屬於我
但別人也寫不出來
要非常的輕鬆
因為寫詩就像放屁
寫詩是不得不寫詩
要非常的嚴肅
除了一條爛命
詩不要求其他的
不管寫了多少年
只要發現還有一件事
比寫詩更有意思
立刻放棄寫詩」
──101/9/01,晚間,看DVD。
027,《騷人》。
陳映蓉編劇、剪接和導演的《騷人》。一看完你就覺得大概又是一部會被市場機制剔掉的電影。但你並不討厭。或者說,你還有那麼一點喜歡。至少它不是一部便當電影,至少陳映蓉有她想要講述的故事,至少她以具有某種意志的鏡頭把它說出來。只是很可惜的,裡面的科、奇幻元素太過兒戲,缺乏紮實的經營,反而有種胡鬧感,有種編導在演員表演進行時還在同步記錄或試探著要怎麼調度的意味,零碎而失去擬真性。
古怪三人黨發動的思想革命,無論是建國、假想乘坐方舟的行動或者天下一家的論述都很非常輕薄、輕易,很難讓人信服會造成什麼樣的大風潮。當然了這是最最膚淺的年代,搞不好真的有多數人願意跟隨。難說啊,難說。
而有一個調度你頗為喜歡,就是吳安良(王伯傑飾演)推著商場推車要去廁所時,回頭看著汽車裡的郝歌(阿部力飾演)、阿代兒(瑞莎飾演),忽然一陣電波干擾似的搖晃,汽車蒸發似的消失了,而吳安良跌進了一個深長的隧道,去至一個詭異的封鎖階段。你喜歡這個微微有著驚奇感鏡頭,一種突如其來的晃動,然後就是在隧道裡不停不停地傾斜地下墜著──挺不賴的人生隱喻。
在那裡,吳安良他們所構想的方舟似乎真的存在,而且還有詭異的人種與他辯證著時間與世界末日的種種意涵。緊接著,吳安良從束縛狀態裡進行脫逃,大量如精神變異者幻想的畫面,很像是某種劇場表演,荒廢的大樓場景,奇異的人種,靜止又啟動,不斷地追逐,有點過度刻意的呈現。而吳安良歷經一些看似辛苦的跋涉,終於返回人間似的到了一個紮營的山坡。在那裡,他和阿代兒、郝歌重逢。這一段呢,也讓你有那麼點,怎麼說呢,感覺太簡便了。吳安良很容易就陷入某種怪異時空,也很容易就從裡面逃出。但你又感覺這是非常村上春樹小說式的末日練習。
你合理的懷疑,在編導的設定中,吳安良進入的地方即是他個人建構的末日,也就是說,藏在他體內對末日的認知與預演。而他依靠著回憶回憶,擺脫了時間的詛咒,離開心中的末日(世界的盡頭),回到世間,宛如一趟覺悟之旅。
騷人、騷人,在體內悶騷的人,引發騷動的人。文青的位置與毀滅,一種再生,一種知識份子的迷失與回返。但這樣的騷啊始終是悶燒,很難誕生火花,而只能是更多的煙霧瀰漫吧。
──101/8/31,晚間六點四十分,在京站威秀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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