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說一部十幾年前的老電影,由好萊塢非裔美人影星Denzel washington主演的《暫時停止接觸/Fallen》,裡面提出一恐怖的設定,惡靈可以經由與人類肉體的接觸而轉換、滲透入內,掠奪其身,完全取代成為該名人類──
我讀鯨向海正有類似的感覺,似乎鯨是個肉體竊賊,專門進駐他人的身世,進行巧妙、精湛的盤據與扮演。或者也可以說,他是某種異形,能夠輕而易舉在詩中替換他人的精神風景,演繹著那些角色生命的局部、片段與集體縮影。我意識到他的詩裡佈滿了許多人物,他忽男忽女,有時工人有時文青,偶爾AV女優偶而惡漢……他抵制性別與人生的單元化,不想只是停留在某種情緒與個性。鯨向海出入在更多的他者,挖掘與暴露其間的淚光閃閃與嘻笑怒罵。
更重要的是鯨向海並不怕展示如此歪斜、扭曲的力量:「我們曾是同樣形狀的胚胎/只是你在美麗/我在畸形」──這句子不用說是改自於夏宇「你正百無聊賴/我正美麗」,但在幽默中又捲帶著一點悲涼的意謂,恰恰可以見得鯨向海對暴露各種畸形的美學意圖。而其犄角又何嘗不是指涉畸形之角?是的,長出犄角之人原來就是畸形啊,但仍然可以看起來很美。
鯨向海且這麼說:「我也就是這麼一個模樣/以男子的血肉在此/抵抗衰老/不時幻想有什麼龐然的隱藏……//怎麼說呢/我想我還對人生充滿了想像」,此時,我不免要想起Günter Grass筆下那個畸形但擁有擊鼓、唱碎玻璃能力、永遠長不大的奧斯卡,他們或許都是抵抗老朽、意圖揭開龐大與奧義之輩。鯨向海在詩中飼養那些角色,繼續他未成年血肉的不老風格:「那些靠在一起靜電般/(我們自己也懷疑的)/所謂純粹的愛與信念/燈泡微弱地亮著/那樣的詩/寫完了/也就只好成年了」,只好成年了的只好二字,以及總無法寫完的那樣的詩,正是他猶如吸血鬼想像對衰亡的背逆與永遠青春意志之表揚,是故他必要寫下:「我是個恐怖的人,我善良的人生/是夜,不能是別的。」
林夢媧則說讀鯨詩集像是在看一場大叔變裝秀,我以為是相當準確、生動的閱讀印象。他的確潛逃在多種人生之間,彷若Milan Kundera寫下的不斷、不斷地在睡與幻夢裡移動與生活的薩維耶。
另外,隱匿也講到鯨向海的詩又可憐又好笑,且據說張大春與駱以軍都喜歡鯨的詩。按照鯨向海在寫給隱匿《自由肉體》序裡提到的「滑稽往往是更精準的悲傷」──這個說法其實是鯨之詩藝的重要展現。如此,也就不難理解張、駱兩位大小說家何以獨鍾鯨向海,主要是他們兩人的小說藝術亦有類似特質,尤其是身為虎爛大王的後者,更是經常讓人在突梯的、捧腹爆笑的敘事之際,又不自覺地要落下一大把傷心熱淚。《犄角》的詩集名亦有這般雙重性,一是犄角之人的怪物性與悲劇感,另一則是隱藏著雞腳的諧音,係讓人發出笑聲的遊戲品味。
《犄角》橫跨鯨向海的十年,這是鯨向海的時光偷渡本紀。十年前的他和十年後的他,並不如楊佳嫻有相仿對照作法的《少女維特》係採取一種對壘的姿態,相反的,鯨向海的《犄角》反而有極高的相容性,似乎他是沒有變化的。他的十年是一致的,你幾乎分不太出來前後的區別,那些詩的姿態老是很肉體(性)的表演,洋溢年輕到豪華的地步,彷若不老精怪的女明星(周慧敏、潘迎紫、劉曉慶等等),離奇的青春常駐,少年不滅一般。所以他的〈狐仙〉是這樣子的:「你就騎在我的上面/你還在跟誰戰鬥呢/整個世界早已戰至/你跟我/最後一兵一卒」。此外,鯨向海的詩結合了大量網路的虛擬、構造現象,這更強化他絕不絕不衰老的特質。
而我最感興趣的仍然是此一詩人的核心狀態:「我總是懷著歉意/寫詩,只是/一再地,寫詩」──他在對夜晚的尊敬裡流動於城市的睡眠與他人的夢境底,捕撈幻覺,填充在他的魔杖之間。而這一切無非是執行歉意與悲傷的工程。
同時,鯨向海也是孫維民說的:「他照鏡子的次數當然多過性交與靜坐的總和。/可是鏡中一直沒有出現/犄角/或是鱗片/或是幾個死去的文字/或是大風搖撼的未熟的果實,/或是一塊剝落的漆/在外太空高速地飄浮/遠離荒涼的飛行器/四周只有虛空、永恆」──Jorge Luis Borges相信書評的撰寫可以早於作品的出現。而我更相信某一詩人的總體表現,或許可以在另一位詩人的詩裡看見喻示與評價。在我看來,孫維民寫於1999年的這首〈神祕主義者〉,恰恰完全是一直在鏡像裡游移、搬動的鯨向海詩風最正確、深刻的標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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