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與黑暗協商〉(上)在《人間福報》,第二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人間佛教散文,2012,12,05,P.15   

  一、與黑暗的事物協商

 

  憂鬱症。一頭怪物。在你們這個年代,它是被認識的新瘟疫,就算還有許多人歧視、誤讀它,但至少已是公開資訊,已被命名為疾病,有各種方法,無論是心理諮商抑或藥物治療,都有個相應對的管道可以求援。

  但我們那個年代,它還沒有名字。它是瘋狂、是附身,無藥可救,甚至是一種罪,一種天罰。那是黑暗事物的干擾、介入和混亂。它與邪惡住在一起。它讓人直接成為邪惡的本身,成為群體裡的鬼魂或怪物。

  沒有人會去聆聽瘋狂。沒有人。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淪落到毀滅底。空無一物。你明白嗎?在身體陌生的時代,在心靈缺乏認識與開發的環境裡,我幾乎是破敗的人形玩偶,是報廢物──

  他們都覺得我是。無論你阿公如何詈罵責打、你阿嬤如何懇切哀求,我就是無法撥開腦中的濃黑煙霧。我被吸進無光、寒冷的另一世界。孤獨持續擴大、增強。沒有誰救我。無人理解、認識我在地獄受苦。沒人懂,也沒人願意去傾聽。所有人都認定我自甘墮落,不願上學,也逃避面對聯考。壓力這個詞語在彼時還沒出現。他們認定我是軟弱、失敗,不值得活的。我確確實實是不值得活的吧。

  ──而是的,我是我自己的地獄。

  多年以後,我明白了這一點,但當時的我又怎麼可能逃得開那樣內部的折磨呢?現在想一想,其實我已經算是幸運的了。至少我沒有被送進瘋人住所,隨便我去自生自滅。你阿公、阿嬤還是疼我、憐我,像養一頭老鼠似的,讓我藏在陰暗的角落底,構造自己的井,在自身黑暗的景致裡賴活著。這樣已經萬幸了不是?而我在哀傷的軀殼一直收縮、收縮,直要去至肉身溶解般,化作殘賸的淚水。短短的半年裡,我的體重從五十公斤掉落到三十九,再瘦下去,這條命就沒有了。

  畢竟,體內壅塞太多黑暗的事物。而我也不再言語。我萎縮在沉默的殼中。我的活性成分都封鎖了。我只有一點點剩餘的意志在祈禱著光。還好啊,你知道的,我還想著索取某些我看不見但感知得到的光線。

  雖然我活在魔山,即使我是地獄之子,縱然我擁抱冰冷的黑暗而活──

  我都還是沒有在最根本處放棄自己作為人的可能與權利。我還在摸索。很笨拙的。那時,我反覆閱讀著卡夫卡、卡謬和沙特的小說。我們那個時代是存在主義大纛飛揚的年頭。誰的嘴中都能來上幾句似是而非的漂亮但虛無的句子。我們沒有網路,看電影還是高檔生活,藝術與文學是他方,不像現在啊俯拾即是,人人開個部落格,就可以自稱作家了。我可以說費盡千辛萬苦地在維持著自我不完全崩潰,透過文字。

  尤其是孤獨得無可救藥的卡夫卡。那時候外國文本的發行都是新潮文庫的天下。我手頭上的《蛻變》、《審判》都是1969年的初版。後來的再版已經是1996年了。真可怕,二、三十年就這樣蒸發了,歲月都是這樣靜悄悄地流完的吧。

  你可能會覺得奇怪,我怎麼會讀卡夫卡?那是你並不瞭解我的過去。打你出生以來,我碰都沒碰過書籍,你覺得離奇也很正常。但實際上少女時期被憂鬱觸摸到慘綠而平庸、多愁的我呢,最喜歡出入在那些對一般人來說毫無意義的文字裡,我因此感到共振、共鳴,感到一種輕微但確實的救贖性發生。這樣說你會不會更覺得古怪?畢竟那是卡夫卡,迷宮一般的,給人絕望、如骨似灰的卡夫卡,我沒有變得更消沉已經殊為不易了,怎麼可能還會有昇起的意欲呢?

  但這是實情。我讀著讀著呢,就從裡面覷出了一點喜劇性來,那種荒謬絕倫的人物際遇,外部沒有來由的迫害,體制可笑的迴圈,等等的,都讓我理解到生命的荒誕本質,我居然因此輕鬆起來,層層包覆的大塊憂鬱逐漸鬆動。你別一臉不可置信,我也是個文藝少女,而且我搞不好比你更要能正確理解卡夫卡書寫的核心呢。

  總之,因為閱讀,我開始學習和憂鬱症對話、交通。我既然無能抗拒它,那就接受它吧。換一個角度去想,本來困頓的局面忽然也不再那麼絕對了,生機自然而然地湧現。龜縮在家、活得像是陰影的我,重新掌握到作為人的節奏。

  我後來總算明白到,所有的對話,都從接受開始。

  除了我自己,誰也救不了我。我的黑暗需要由我自己來解釋,並在其中挖掘出光明。不管有多麼微小,這件事只能由我這邊做起,任何人都無法協助。從內部長出的邪惡,就要從裡面完成協議。外部的力量再龐大再積極,沒有我從內在驅動強烈的意願,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的。這場戰爭跟木馬屠城記著實相似。而我必須與那些黑暗的事物相對。苦難的本身或許是可笑的,一旦我們脫離那個位置,它就再也沒有折磨我們的能耐,變成煙夢一場。關於這些,你後來明白了嗎?

  而那是我一個人的史詩,我黑暗時光的全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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