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黃金體驗〉在《2013竹塹文學獎得獎作品輯》   

  一。工程師

  你要他趴在治療床上,臉向下,塞在洞口處。你從腳開始以揉捏以按壓的方式讓他的筋肉舒軟,變得鬆解與安穩,甚至帶著悠然感,讓他的呼吸暢快。但這些都不會根治他的毛病,他和你一樣清楚。你只是他的望梅,勉強可以止渴罷了。

  快人的肩頸很有問題。長期趴在電腦前跟那些螢幕上奔跑、流動的畫面、程式奮戰的結果,已然導致他的脊椎傾彎。你一摸就知道了。他的肩膀簡直像是嵌著鋼鐵一般。你得要緩慢而確實地鬆緩它們,才能把鬱結在肌肉裡猶如陰影般的東西卸除。當然了這是沒辦法完全療癒的。他跟你都相當明白這個狀況。你只能協助他在漸漸破敗的身軀裡盡量不感到痛苦地安居。你就像是一劑藥性溫和的麻藥,實際上什麼都解決不了,只是把痊癒的幻象藉由疼痛的暫時解離送給他。除非快人能夠乾脆地退出那個地獄一樣的職場──

  地獄一樣,這是他親口說的。而且還是黃色的地獄。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你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你猜想那一定是又扭曲又痛苦。而你能做的,最多的也就只是為他舒緩身體累積的疲憊。你作為一個調整師,就只能做到這麼多了。

  快人的名字是你取的。那是你的固定客人之一。你始終不知道他的真姓名。你只知道他是在科技公司上班的工程師,以監看製造晶圓的機台是否安穩、流暢為主要負責項目。也就是說快人是所謂科技新貴。但他屢屢自嘲反覆地說著,我們不過是年收入看似光鮮亮麗但實際上是廉價勞工,壓力大,工作時間長,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感覺不到,成天就只會跟機器和程式打交道……

  至於為什麼他是快人,理由很簡單。因為快人的生活節奏很快。他就算是在進行推拿時,也要拿著他的智慧型手機在底下滑來滑去。你工作室裡的床在臉面底下都有一個洞,方便客人趴著時便能夠把頭顱埋在其中。一般來說,客人都是閉目休息。但快人卻癮頭一樣的,非得要在床下撥動不休不可。你也覺得納悶。他來這裡不就是為了還原身體的嗎?幹嘛還要這樣隨時隨地操勞呢?

  按到需要快人兩手與肩膀放鬆的部位,你還得請他暫時饒過那個不停發出響聲的手機,好讓你正在進行的推拿能夠更有效地修復快人走位的骨頭、關節。活的速度這麼快,他不快人,誰快人啊?

  不過那是快人一開始會做的事,後來他就在一個小時又疼痛又爽快的按摩時光裡,變得饒舌起來,他的興趣從手機移到說話這件事。他一再高速轟炸似對你說著很陌生的另一個世界。快人起初的沉好像是後來語言暴動的預備。一旦他聊開了,就再也停不了。快人說,那是黃光區的世界,一個純白的科技工廠裡另外隔離的區段,專門用來製造晶圓……

  快人談到你完全無法理解與想像的異境。他的顯影機台,他的IC設計圖,他的矽晶片,等等。你完全覺得有雷在耳邊環狀地跑過。而快人卻不理會你是頭鴨子。他簡直自得其樂地發揮著他的快嘴。

  快人說,十幾二十年前或許是這座島的科技黃金時期,我的上一代們都因此能白手起家,口袋賺得飽飽。他們預先卡住一個關鍵的位置。而後來的人都沒份了,只能在這套系統當一個具備科技感的齒輪──

  你明白這有多慘嗎,他這樣問你,但你又能說什麼呢,你不過就是微笑和搖頭。快人表示,只是差了五年或十年的時間,他就能摸到財富的真正核心,而不只是在最底層拚死拚活,像一條尾巴一樣的活著。其實你個人倒不覺得像尾巴有什麼不好。但快人很堅持他認定的悽慘觀點。他相當遺憾自己沒有搭上黃金列車,沒有能躍居A段人生,而只能活著二、三流的水準。所以他很討厭別人說他是科技新貴,新貴個媽媽啦,快人的嘴後來已經沒有遮攔了,最好是他們能當貴族,他們的所謂百萬年薪都是拿身體健康去換的。這你倒是百分百贊成,否則他也不會躺在你的跟前,任憑你揉來折去的,不是嗎?

  快人埋怨了那麼多,科技的部分你懂得不多。但讓你悲傷的是,在那一個他口中無塵的空間裡,人的心底卻挨擠著最多的塵埃。身體無塵,心裡卻是滿滿灰塵。你很為快人還有其同類的人工化生活,由衷地感到難過。

  快人說,你懂嗎,一個要求人必須絕對乾淨的地方,就幾乎是地獄。

  你懂,你是懂得的。而更可怕的是,快人的心底就養著一座地獄。你聽他說過他的生活,像機器一樣精準地重複,上班時候運轉不停,下班回家了,則是必須和空虛、寂寞展開毫無勝算、日以繼夜的搏鬥,又是另一種絕無休止的狀態。

  他是無愛的人。那群科技人員幾乎都是與愛絕緣的人們,回到家也只能賴在電腦前巴著各種社群程式追索那些個不知到底是遠還是近、虛無飄渺的人際關係。快人不是不知道這種情況。一種集體性的心靈瘟疫。但他毫無辦法。他跟你說過,他經常上那些聊天室找溫存的可能,還有付驚人的費用和那些視訊女孩說話,看她們在螢幕裡賣弄風情,甚至大跳脫衣豔舞。這就是他的人生。他的聲音裡都是苦澀。在你聽起來,就像是斷裂好幾截的鋼鐵,那裡面都是碎塊。

  你打了幾個響亮的嗝以後,終於調節到告一個段落,你左手盤著他的頭顱,右手往下施力,扭轉頸子,喀擦兩三聲,骨節發出強烈嚎叫。快人把身體交付你。你使它暫時恢復完整。這是你作為調整師和客人之間最堅定的信任關係。

  師傅,你看我這身體還成嗎?快人起身付了一張鈔票以後照例問著。但答案,他不是和你一樣清楚嗎?快人問的到底是他的身體,還是他的心靈狀態?無論是哪一種,快人都不該問你。能夠回答他的,只有他自己。不是嗎?

  你保持靜。快人也沒有再逼問。他到一旁換回衣物,喃喃自語地說著,我也只能過著什麼都是B級的人生吧。你依舊無語,心中卻為他感覺到可惜。他並不懂,一個不停地埋怨生活的人也就只是對自身進行詛咒。他似乎還不懂吧。

 

  二。高中女生

  我是小青,那個女孩說。你鋪好新的白布,好,小青,你要準備好的她躺下。小青照辦。那麼,我們開始了?好的,阿杯,小青可以請問一下嗎?沒問題,妳說。小青會不會很痛啊?她問你。你只好說,我盡量輕一點,不過,還是會有一點痛,難免的。小青很怕痛哦,她說。小青很怕痛,她稱自己為小青,而不是我,你覺得這孩子好像有點怪,彷彿她不在她體內,更是站在更遠的距離在觀看、談論自己。你摒除其他的心思,專注地摸索她的暗處──

  暗處。在人體上的,黑暗的地方。這是你專用的術語。你喜歡找出那些潛藏在人體內長久淤結的東西。而那些就是暗處。只要把那些暗處翻出來,好好地稀釋,就能解除客人們跟蹤狂一樣的痠痛。這是你個人的推拿理論。

  阿伯,為什麼你要介紹自己是調整師?小青的疑問讓你愣住。這女孩很敏銳。於是你認真地回答她,因為我不止是按摩或推拿,我是把錯的東西矯正。小青不懂欸,錯的東西?什麼錯的東西?妳身體裡有歪掉的東西,才會產生不正確的生理效應。呃,是哦,是這樣子。女孩的聲音很不確定。她趴在你準備的床上,任你的雙手游移其上。而你的心思必須竭盡所能地專注於刺探、挖掘暗處的位置。你得遺忘女孩肌膚的柔嫩、光滑。你是專業的身體職人。你有你的尊嚴。

 

 

  (此小說僅刊選一部份,全篇請見《2013竹塹文學獎得獎作品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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