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開始追讀起幾乎被完全遺忘的前輩武俠人司馬翎的小說,而《玉鉤斜》裡頭有一段蠻有意思的,提到明朝皇帝要免去太子之位,於是東宮底下的人乃想方設法要解決此廢太子危機,他們乃決意假造天災異變,派死士到天子祭封泰山的洞穴裡引爆地火,產生巨震,好讓皇帝因有異兆而回心轉意。這是非常大膽的政治行動,同時也指出了人對鬼神之事能夠進行的複雜操作。
《天地明環》卷02裡也有乾陵發生地震奇象的橋段,主要是武則天破碎虛空的證據,唯符太打蛇隨棍上,藉此機會穩固了自己在皇帝李顯心中的位置,到了卷03,善於占卜的楊清仁更是據卦說明武曌已登仙籍,當然了,有人信,也有人不信,符太則是在心裡萬分震驚於「眼前無懈可擊、絕無破綻的天地,竟然真的有個可逃離的出口?」
有足夠武俠閱讀量的人大概都曉得,黃易武俠其實與司馬翎的關係頗為重大深切,有許多養分都是從司馬翎小說處學來的,司馬翎在武俠裡創武道、仙道(此一部分又是司馬翎從前輩還珠樓主與涉獵中國宗教、神仙之說而來)之學,開啟了武俠更高維度的想像空間,而黃易比司馬翎更為肯定肉身成佛,從他的第一本武俠《破碎虛空》到此刻的《天地明環》都可以見得,黃易筆下的絕世人物無不以超越世間為最大終極追求。職是之故,同樣是地震景象,司馬翎藉此表露天地奇徵異兆的人為性,黃易則不做只是人之介入與引導的處理,他更直接地轉向虛無飄渺但提供給人不可思議之夢的成仙為佛之道。
說起來,司馬翎與黃易的關係或許也是龍鷹和符太式的──符太的日益趨向於龍鷹風格,不但說話像,連個性也愈來愈油條,愛佔女人便宜和耍無賴的本事也跟龍鷹難分軒輊,但兩個人還是有所不同,符太還是有他自己的身世和傷痛歷史,近赤而鮮紅鮮紅的符太終究不是龍鷹,他有他自己的抉擇和目標,他有他非得處理不可的命運(與妲瑪的情愛、為初戀女子向原名殿階堂的北幫幫主田上淵復仇等等),就如同讀起來非常司馬翎化的黃易到頭來只會是黃易,他必然會以其所思所想與此時此刻去突破武俠史,找出屬於他的閃耀武俠主題,且鍛鍊出黃易性質的武俠華麗本事。
至於所謂預兆異變云云,起初只是天地自然的神祕現象,只是人在其中,莫可測度,是以便有各種詮解的角度和立場了,司馬翎人造災變陰謀之說,抑或黃易充滿驚奇的超越論,都只是其中的一種,而我最近讀過最精闢最堅定清明也最值得我重複理解與辨識的講法,莫過於唐諾的《眼前》:「……他懂得如何把種種不容易的東西說出來、說正確,但這其實不可理解為只是修辭技巧,而是認識方式;也就是說,這其實就是子產的思維方式,他不把事情特例化戲劇化,而是想辦法剝除掉它獨特的外殼,認清它並不奇怪的本來面目,讓它返回到、溶解於它的本來道理裡面,『世界上沒有只出現一次的東西』(歌德)。人面對道理,不管舒不舒服、接不接納,總是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情緒,……生病是人飲食哀樂之事,不及於鬼神……子產,這上頭和孔子相當一致,他只是在人的世界和鬼神的世界劃一道界線,人的認知僅能抵達的最終那到界線,把鬼神置放在此界線之外,那是人不可知的、也無望解決的領域;他不好奇不求助,也不說沒有不特意抵抗揭穿,……我自己一直相信,不可知論比無神論更成熟更複雜。無神論只是反面,只需要多跨出一步;不可知論需要較完整的理性基礎,包含人對理性的質疑、對理性限制的思索。」
是這樣子的了,鬼神之事及於人,也不及於人。人和鬼神之事都在同一個世界裡,人不逾越自身的能力進行各種對鬼神的揣想與臆測,人只能回到人的位置,對可知的進行可知論的思維狀態。設若鬼神災異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人力根本無從為敵,從來都對抗不,更遑論改變了。司馬翎、黃易與唐諾各自供應了一種對鬼神之事的不同認識途徑,鬼神是人所製作、人可以超生越死化為鬼神、人與鬼神殊途而鬼神成為人對世界的另一種隱喻認知方法,恰恰是我們所置身乍看愈來愈科學文明但其實太多領域仍舊充斥著鬼神理論仙魔體系之變形的時代,必須停下來深深思慮的嚴峻情況。
除了鬼神仙異的想像指涉外,《天地明環》卷03的另一大重點是氣味,或者應該說香氣,有龍鷹想要展開的調香、製香新事業(范輕舟的香料王國版圖大概不遠了),也有「香怪」魯丹所言氣味的顏色之說(龍鷹與李趣對談:「……彩虹集天下色彩之大成,卻不會有某種顏色特別奪目……正是合香的最高心法,不會有任何一種香味如鶴立雞群的突顯,如彩虹般,明明由不同顏色合成,可是看到的,惟只彩虹之色……」),更有精於混毒的符太用真情實意唬爛瞎編而成、讀來非常美麗的關於氣味的故事:「高崖上的藥草,雖高高在上,卻傳來陣陣香氣,所以當我在十多年後的那天,忽然在山野裡嗅到同樣的氣味,這種氣味就像投進鄙人記憶深處的巨石,惹起翻騰的激浪,整個少年時代的回憶被引發,宛若回到當時隨家父上山採藥的一刻。」
在《日月當空》卷十,黃易其實便經由萬仞雨、風過庭與龍鷹的對話處理到香味的主題,當時還只是說龍鷹的感官之敏銳讓他能夠更盡情享受女色、世界,但來到《天地明環》這裡,氣味不止是色、聲、香、味、觸、法的六識之感而已,它更進一步地進化到與回憶的真實相連和扣結,符太的自陳不就是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經典名著《追憶逝水年華》從物件、氣味和記憶緊密黏合的再一次示範嗎?
而我尤其好奇的是,魯丹會是另外一個葛奴乙嗎?香怪的七色魔香會像是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在《香水》裡葛奴乙殘殺少女們匯聚其體香而成、使他宛若上帝般被深愛、甚至最後因而讓自己被眾人瘋狂分食支離至死的絕代香水(「……他有能力創造出一種氣味,不只是人類的,而且是超人類的,他可以創造出一種天使的氣味,好到筆墨難以形容,而且充滿了生命力,以至於不管是誰,只要一聞到這個味道,立刻就會被迷住,並且全心全意地愛上這個香氣的載體,也就是他,葛奴乙。」)嗎?我真是萬分期待《天地明環》卷04後續會如何去寫香去寫氣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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