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兩年，在我心心意意一路推進武俠到演化必須且自然而然要義無反顧深入進去的險路之際，我也不斷反過來想著逼問著自己：武俠到底可不可能具有娛樂性？武俠還有可能變得更好玩嗎？
我之前的想法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前輩們把能夠消遣遊玩的東西都耗光了，武俠對市場來說再也沒有新鮮感，再也沒有提供暢快爽度的手段與成分，並且當代娛樂的形態早已演進到截然不同的樣貌，武俠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完全是陳舊的代名詞，根本和娛樂八千根竿子都打不著，譬如說吧，要比飛天遁地奇功異能，DC和Marvel那些漫畫英雄改編電影如《蝙蝠俠／Batman》、《鋼鐵人／Iron Man》、《復仇者聯盟／The Avengers》等系列哪一個不是更爽快更教人熱血沸騰興致昂揚，要講打鬥破關趣味，單單智慧型手機的任一款遊戲都更能淋漓地血脈賁張，要比愛情元素，隨隨便便一檔俗濫狗血的偶像劇或時下風行的青春校園愛情電影都可以完全打趴武俠。
是啊，武俠老了，老得幾乎像是死。我真是非常悲觀地看待武俠在現世裡的位置。武俠委實是慘敗至死。但也就是因為如是濃烈的悲觀，因為我預先接受了武俠（小說）之死（宛如生命預演練習一般），所以窮通極變我竟寫出了《２０６９樂園無雙》（至於續集也早早在2015年十月寫完，就等出版社後續的出版作業），透過介紹武俠討論武俠懷舊武俠來邁出武俠娛樂性的新一步。目前市場反應或許依舊平緩不出色，但那確實是一本輕鬆好讀又能夠迅速瞭解武俠演進的一本輕量化小說。它實在是我對武俠的未來與武俠史的干擾與偽造，是我對過往武俠與武俠人的殷殷回望。
這裡需要先說明一下，當我提武俠之死，針對的只是武俠小說的本身，而不是已然轉化到各種領域各種面向的所謂武俠因子──當然了，我很懷疑這樣的說法，總覺得那是某些還願意相信武俠不死的人試著要安慰自己的論述。我想稍微嚴厲一點的談這件事，關於大部分還在運用武俠元素的人，他們對武俠的認識總是刻板的固定的僵硬的，他們並沒有給予武俠什麼，他們只是把武俠當作某種不需要再定義的東西，可以輕鬆隨便結合進去的事物而已，他們任意取用武俠資源但不回饋武俠，就像邇來出版頗獲好評的《夜行：風神鳴響》並不真的對武俠有著一種持續理解、挖掘武俠此前往後的信念，它骨子裡仍舊是學院文學那一套科班所養成的文字調調與思維系統，根本上是偽武俠小說、偽輕小說。
不過話說回來了，偽武俠又如何呢！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不就是最偽武俠的武俠嗎，而我還不是把它列為武俠小說的第一聖經，每每提到它總是充滿敬意感謝。只要能夠促動武俠的衍化演進，偽又有什麼關係！武俠領域一直以來習慣性的自限自封也應該徹底打開了吧。可話說回來了，我確實還是不能不在乎偽的問題。主要是這裡面有個志業的成分在。《城邦暴力團》是最好的武俠小說之一，但張大春絕非武俠人，他從頭到腳就是個充滿傲氣的嚴肅文學小說書寫者，他插花式的寫武俠，無非就是有一種要來當武俠救世主的氣魄，要來示範給人看武俠可以寫到多麼深多麼寫實多麼魔幻又多麼自婊又婊他人的無底限告白境界。換句話說，張大春其實是一個不尊重武俠也不可能自豪是武俠人的非武俠人。
我在意的始終是，寫武俠的人不敬畏武俠，只讀了金庸或古龍就以為那是武俠的全部，以為武俠就只是這種規模樣式的東西那麼我也會我也能寫，不願意追索此前的武俠人究竟完成些什麼，不肯重新啟動對武俠一次一次嚴厲嚴苛的發現與可能性探勘，於是乎，後來的武俠人集體淪落、悉數被遺忘，不是也剛剛好而已嗎，又有什麼資格好抱怨的！
新的演進是必要的，是非做不可的，但同時，往回看也絕對是不得不的，除了書寫更多前人所未想像險峻絕倫的重量化武俠以及再次發動武俠玩樂感的輕量化武俠，近來我亦開始重讀起前輩的經典，有些部分真是讓我覺得慘不忍睹，無論是最著名的金古溫黃梁五大家抑或被冷漠忽視的司馬翎、臥龍生、諸葛青雲、倪匡、柳殘陽等人，或者更早的還珠樓主、王度廬，我總是要耐著性子像是做功課一樣的才能勉強讀下去。年少時只追求讀得爽快就好，但眼下這個年紀很多標準都不一樣了，都不再能只是把武俠看做一種單純娛樂的文類就滿足。我對武俠的未完成的關心，終歸大於武俠已完成的部分太多太多。
唯這之間我真是充滿敬意的看待每一位前輩武俠人，他們都確實有其獨特的觀照與關懷，他們也都在當時力所能及的範圍裡寫出他們的武俠成就。因此，我必須以我的此時此刻去還給他們一個公道，一個盡可能回復他們完整樣貌的評價，不鋪張他們的個人功績，不誇大其中某幾個的地位，但也不刻意貶低其貢獻。我必須親自用我的眼睛用我的閱讀和思索用我的時間回過頭去看他們來到當代的實然意義。
武俠是一個整體，少了這些名字中的誰（當然還有更多我沒有提到的），武俠便不武俠了。武俠就像是山脈風景，也許有一座特別高沒錯，但少了另外那些沒那麼高但險峻，或者矮而清奇的山嶺，山脈也就不成山脈，不是嗎？
我總是滿懷憂傷與忿怒地認為，金庸獨大，古龍是天下第二人，如此一般人慣以為常的論點，對武俠的發展來說，是非常不公道、極度偏頗的不專業論斷，那就像是，舉例來說，比如看NBA火熱火熱的Golden State Warriors吧，如果只看重老是可以莫名地進入無雙模式、投球投得自然無比像是在逛花園的射神Stephen Curry和有事沒事狂飆三分秀Klay Thompson的表現，而忽略掉新一代大三元製造機Draymond Green的居中策應、渾身怪樣肌肉棒男Ardre Iguodala的大鎖機能與高度穩定，以及其他如飛鷹客Harrison Barnes、靈活搶進藍下禁區的Festus Ezeli、為了配合team移動的速度刻意減重的中鋒Andrew Bogut、正在淋漓發揮起來的Brandon Rush等人演出的話，Warriors絕無可能是許多新紀錄的開創者。只有SC和KT浪花兄弟的數據與演出，GSW根本無法在八十二場賽事的長路上走得更遠，更何況沒有紮實接應的第二陣容，先發再傑出也只是一旅無糧無草的孤軍。
再把視野拉高一點來說，要看Warriors如何特別的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就不能不懂Gregg Popovich教練領軍的San Antonio Spurs那種堅實得簡直無懈可擊的慢，也不能不關注有新三巨頭Kyrie Irving、LaBorn James、Kevin Love的Cleveland Cavaliers，不能不去理解沒有超耀眼球星的Atlanta Hawks何以2014-2015球季能夠奪下例行賽東區第一的戰績，不能不去思索Los Angeles Lakers王朝怎麼會短短幾年間沉淪到這種髮指的地步，更不能不去認真檢視傷病與運氣如何左右球星與球隊的表現，包括曾經光芒萬丈不可一世的Kobe Bryant怎麼樣高度透支強化過的肉體而終於非殞落不可，拿下2010-2011賽季MVP、極盡刁鑽華麗的我愛羅Derrick Rose又如何因為二十多處傷勢而變成眼下打打停停的玻璃化現況，是的，你得整體的去看去想那些密佈繁亂的因果邏輯，才能搞清楚NBA體制。而NBA這樣，武俠又何嘗不是，或者說世間萬物作為整體的其他諸多領域哪一種不是得做如此這般的全面觀照呢？
人是複雜的，世界是複雜的，複雜的言下之意，就是一種多面體的狀態，不是yes or no或者to be or not to be，而比較yes and no、to be and not to be，相互矛盾抵觸的現象極有可能且經常是同時共在的。你不能只要其中一面，而摒棄掉其他的面向。是啊，就像Lawrence Block透過小說人物講過的，你怎麼可能只看這一面，而不看那一面呢？只讀金庸或古龍就以為是武俠的全部進行書寫或討論，基本上就是一種相當不負責任的簡化，不能夠真正地使武俠書寫成為專業，更甭提武俠如何是一種志業了。
是故，譬如來說吧，當我們讀到溫瑞安年輕時寫的武俠小說【白衣方振眉】系列時，從方振眉純用輕功身法及驚天一劍與敵交手的《劍試天下》、《長安一戰》到《小雪初晴》裡王指點將、千刀萬劍化作繞指柔的點石成金指法──方振眉武藝的大轉折明顯就是溫巨俠的疏漏，由於第三部和前兩部間隔太久，故其武技風格乃有大不同──我們一方面不妨奇想，如果方振眉的不世指法遇上加藤鷹的絕爽之指（胡搞亂搞但讓人看了眉飛色舞的《豪情3D》裡，此男優魔性的驚世指法當真教人忍俊不住，摸什麼什麼就噴潮這樣亂七八糟的梗虧編導想得出來，連蒼蠅、西瓜都被摸得完全噴汁了的場景讓人不由想要抱頭痛笑大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不知道哪一位的境界更高超，又或者將加藤鷹的神之指運用在武俠裡會是什麼風景（比如說被他指頭戳中的人就會榨汁似的把體內所有水分洩光）；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可以明明白白讀出無敵透頂什麼都能擋住的財神爺方振眉右手中指與古龍著名的經典人物盜帥楚留香以及陸小鳳的靈犀一指有著極高的同質性，我們得明確地辨識出其淵源，包括該系列裡的大俠黑衣我是誰一如胡鐵花，郭傲白也可說是中原一點紅的變形等等。
書寫從來都是在此時此地，同時張望著過去與未來。《２０６９樂園無雙》此一輕量化小說系列作則乾脆直接在作品裡以武俠史的整合為基礎，有朝一日，楚留香與方振眉的對壘，胡鐵花和我是誰的痛毆一場，不同小說系列人物的穿越，或者不同武俠人作品的跨越大亂鬥，就不是不可能的，甚至有極為具體的可能性與理由。原本老死不相往來的武俠史小說人物都將匯聚同堂一較高下，這類大同的風光，不是很令人興奮的事情嗎？
武俠原本就具備高度的互文性（再寬闊一點來說，書寫史也不過就是古往今來書寫者彼此之間反駁和回應的對話史），武俠自然可以再多一點想像力，再往前發展，甚至肆無忌憚的推進。唯我個人仍然堅持這之間的操作必須以武俠思維為核心基礎，去吸取其他文學或藝術領域的精華，整併到武俠裡，以之完成武俠的再進化，而不是一直被援用到其他地方，卻在本來的領域被迅速地遺棄遺忘。
像是死一樣的武俠，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武俠人自豪身為武俠人，視能夠寫下更多未被發掘武俠可能性的武俠小說為終極的成就──而這才是武俠真正能夠點石成金的神之手啊！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3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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