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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雨《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初版、二版

                   沈眠/寫

  零雨對我的意義一直是非凡的,一直是極重要的那一群詩人裡面最樸簡但也最神祕巨大的一個。一如我此前反覆說過的那樣,零雨是我最喜歡的華文詩人──最喜歡,也是我認為殆無疑義最好的那一個。

  這幾年間我老是心癢難熬,每每在讀了一本絕妙好詩集後忍不住要寫篇讀後感試著回饋詩人也整理自己的所獲,唯獨零雨詩集辦不到,總是捨不得也不願意再多說些什麼,只能靜靜地等候並享受其詩歌深邃無比地融入自身之中的進程(就像讀唐諾的大散文一樣)。是啊,那些又猛烈又沉靜的經過神乎其神絕倫得匪夷所思。一種由衷的、深刻且濃烈夾帶祕密性質的喜歡。

  然則,到了小寫出版(小小書房)製作、零雨的第七詩集《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一本詩集掀開來就是一整張漫長無敵的長紙(古代書法帖、奏章卷軸或佛經似的),目擊如此連綿不斷不絕成為整體的印刷形式規格,我忽然覺得可以稍微來談一談零雨詩歌的極限玄奧,也比較有能力接近她獨特的令人宛如回返太初、彷彿正在親身踏足創世紀的詩歌能力與風格。

  零雨在〈後記4〉寫道「基於一種深情」,但對我來說,她的一種,卻是千萬種深情,是這樣沒錯,她基於千萬種深情,基於無窮大的深情,她凝視透視整個世界,她的眼睛掉落到事物的本質,不可思議地穿透、探詢與追索,且具備龐然幅廣的無盡空間感,如「……於是這些/愈來愈小的身軀  就收藏在我/愈來愈濕的眼睛裏」(〈眼睛〉)。零雨的情感自然是濃郁的,她對世界具備非常柔軟的胸懷,她對萬事萬物生存的理解帶有無以匹敵的大溫柔感(當溫柔大到了並不區隔我與物之分時也就接近了無限啊,不是嗎),如〈游牧故事:7〉:「命運有額度嗎/能被消耗嗎/也長心肝、肚腹嗎/會轉彎、辨別善惡嗎」,冷冷淡淡描寫的追問,卻讓我驚奇於其情感之美好深沉,猶似掌心握著雖然苦楚但終究晶瑩的滿手眼淚。  零雨把至情藏形匿影起來,其詩歌遂進化成一副遠而冷冽暴力的模樣。零雨詩歌技藝裡的大寫意功夫就如同她自己寫的:墨汁有餘但不過多──/清心寡欲,順理成章//於是村子留白了//僅用幾棵野樹/遠遠勾勒」(〈河彎過〉))。

  因為零雨的情感並不以抒情格調進行表演,故而乍看不免誤讀她是無情如一絕對旁觀者,然其實她的主觀已經垂降到他者(他事他物)的主體性裡,只是語言外觀是剝離的、是無抒情式的,唯其內容卻深情得不得了。她對事物並不只是觀察而已,她深入它們,甚至是採用掉落、下降的姿勢,譬如「走到山頂的時候/那條河就慢慢掉落//白色綠色黃色/就沿著河灣/跑起來」(〈土路〉)、「……掉落的/某些事物          就被稱做故鄉」(〈種在夏天的一棵樹〉)、……種種凡此。

  讀《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我驀然想到宮崎駿的動畫,比如《龍貓》,那是對曾經生活其中但已然失去的世界(特定的遙遠往日的充滿歷史感的那個世界)的悼念與緬懷,對人類心中逐漸離散的童話、純真與想像依依不捨的回首。零雨第七詩集確實令我感到類似氛圍,但她不煽動、也不企圖勾引觀眾情緒如宮崎駿的作法。她深入一切恍若無法深入之物。她站在事物的最深處,也就像是站在宇宙的至高處。

  零雨對田園鄉野的消逝,備極關愛,但不發言主訴(更甭說痛食人間煙火的激情控訴),她只是「和牠們互相指認/互相完成最後一次/呼喚」(〈田園〉以及「並且,用眼淚/──無用的/眼淚/為他重新妝扮」(〈下午五點四十九分〉)。

  當零雨在議論時,心胸是無邊廣袤的,是大氣大派的,是不拘於一時一地的,如〈紅色鋼索橋〉從「大家愈來愈聰明都明白詩/該怎麼寫都明白紅色鋼索橋/是有用的東西而且比較牢固/而且正在流行」跨越到「宣示一種文明的進程」的結論,若有似無地指出真實的本體狀況,甚且包含著詩歌一如現代其他事物風潮般也講求著流行趨勢,不是嗎?

  還有,「這裏──/我喜歡他的沒有設計──」(〈秋九月〉)、「『這個時代最需要──/或者,我們內心最需要的──』/『荒廢。』//『什麼也不灌溉──』/『什麼也不種植──』」(〈荒廢〉)乃至於〈失敗〉等皆然,顯然都攜帶清冷平靜的情懷,不墮落到既定抒情的腔調,零雨不但克服且掙脫了形式化、樣板化的陳舊老朽抒情口吻,更超前整個時代許多,她的詩歌手藝與本事乃在於此。

  此外,零雨最教我佩服驚喜的是她總是在挑戰新的詞語運用與風格變調,甚且是某些粗鄙的、當今社會習慣的用語,她也都不忌諱、閃躲,如肛門、陰道、太陽餅、路過、……等都能化入詩歌之中,且調度、發掘它們的殊異質感與用法。她拆解被黏附在語詞上的特定印象,還原並擴張它們的實然樣貌。零雨使得詩歌裡的日常詞語除卻靈活機巧的運動調性之外,尚有探索、深化詞彙意義與概念的無限種可能。一般達到成熟度的詩人都傾向安逸固定的寫法,但她卻有意圖地一而再再而三進行突破。這點尤其難能可貴。

  在我而言,讀零雨詩歌,便有若進入語言、文字的究竟深處,甚至已超越神的領域,彷若閱讀宇宙的本身,抵達無有不包無所不羅的境界。零雨的深情而無窮大,恰恰是她作為追問者、對存在與永恆反反覆覆逼近而去最神奇的能源呀。

 

 

  本文為增修新版,收錄於零雨詩集《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二版

  原刊載於2014719日《聯合報副刊|周末書房|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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