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獄〉 @ 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沈眠〈命世界沉睡〉〈粗暴感〉〈大難〉及小說〈蛇獄〉在《有荷文學雜誌》第30期.jpg

　　　　　　　　　沈眠／寫

　　你鑽進男人，褪去你的顏色，彷若新的枝節，定居成他的右手食指。

　　男人在睡夢中，沒有意會你已然代替他的舊指，成為新手指。你張大了嘴，上下顎推開到極限，將他的指頭完全吞沒，然後頭下腳上，倒插在他的食指位置，並迅速硬化，以新食指的姿勢，穩定連結他的右手掌。

　　你只是一條小蛇，只是他食指的十分之一，吃了他的手指，大概足夠你消化好幾天了。當你在非常黑暗而遙遠的地底核心聽到召喚時，你一度懷疑，不知道他值不值得你爬這麼一趟漫長的旅程。

　　這個旅程會使你從一條歇息在黑暗平原、身長有幾千公里的巨蟒，萎縮、變形為小蛇。太辛苦了，這段路。億萬年以來，無論你爬行過多少回，總還會損耗到元氣。如果沒有必要，你寧可待在絕對幽黯深邃的地底。

　　但那真的是強大、猛烈的細語啊…

　　你知道這樣子的細語，一定出自某種巨響，才能那麼深、那麼長的穿透到你所在的地方。而且它持續不斷的傳來。你能感覺到那震慄作用到表皮上的力。這或許是一活動的好機會。

　　你沿著聲音的路徑，飛呀爬的，終於抵達發出細語的男人。

　　男人從來沒有注意你。他忙於指揮，忙於生活。男人是個慈善團體的會長。真真正正的慈善生物。他有很多事要忙，到處募款，宣導，把活動的詳情送給政府相關機構審核，以申請更多經費。你可不在乎他是誰。你不過就是為了他的血肉，他的靈魂裡雄厚的黑暗而來。無論他的外面是什麼。終究只有裡面的東西才算數啊…

　　即使他的內部有一些柔軟的東西，但不消多久便會消耗殆盡的。你很肯定。

　　你啃著他，已是小蛇的你，以非常慢的速度鑽蝕男人，然後變大。

　　他強調愛心，援救弱勢，強調人的尊嚴，強調土地與人民的可親。他以影響世界最重要百人的位置，受到相當大的擁護。他的每一場演講都有熱烈迴響。他是心靈淨化的大師，他是當代的良心。

　　他總是用你，指著台下所有人，指著天空，指著遠方，以美好抒情的腔調，說一些特定的足以製造迷幻感的語詞，然後用力握拳，並大力揮動手臂。而底下那些如癡如醉的表情，讓你興奮，讓你生長速度加快，讓你感覺生猛。

　　隨著他的地位與必要性屢屢提高，你也已經侵入、發展成他的右臂。男人感到右手酸痛。他找來按摩師。你享受著他們對你蓬勃的軀體的服務。而每一個都建議男人需要長時間的休息。但男人拒絕。

　　男人有預感過一些時日，他就要站在權力的高階上。

　　你開始伸出另外一顆頭顱。你成為雙頭。一個往上，一個往下，以兩種形態。往上是黑暗，往下是火焰。你讓一半漂浮，一半墮落。於是，男人擁有了黑暗的視野、黑暗的耳朵、黑暗的發聲、黑暗的頭顱，以及被烈焰盤繞的五臟六腑。男人的臉孔遂變幻不定，遂一半黑暗，一半火焰了。男人愈來愈難滿足，他煩躁，感到體內有狂暴的深淵，總是匱乏，總是想要更多，不夠，不夠啊，總是異樣乾渴與飢餓。而這將會使他更快倒向你所期許的變化。

　　他的血肉滋養你，讓你愈形壯大。你實驗他。你釋出一些可以稱之為毒素但又等同於飼料的成分。人類的靈魂如此肥美，你很想知道這個召喚者，到底有多大本事。

　　男人當然不知道是因為你的刺激，他只感到某種迫切的必要，形而上的飢渴這回事，促使他以高呼聲、能夠給予民眾更多的姿態，轉往政界，他需要更多的掌聲，更多的顛峰。他是你親密的吸毒者。

　　而男人愈是隨著你起舞，人們就愈是著魔於他。尤其是他充滿煽情的語詞。而你是低溫的。你冷冷吞食他、塑造他。你在他的身體底散發出一種致命的迷亂感，讓更多人崇拜他，信仰他，彷如一場集體嗑藥、狂歡的盛大節慶。

　　同時，他的心臟凝結的小東西，也就加快的成形了。

　　你還沒有抵達他的心臟呢，便聞到裡面，華麗的惡臭呢…

　　男人沒多久即成為國會議員，他乃使勁地揮舞鐮刀，壓制、驅逐其他競爭者。他無形的殺人之路，卓越而輝煌。差不多是將他收成的日子。何況你在他裡面的螺旋，業已深深盤結到各處，就要匯集在他的心口。一切配合得十足完善。

　　他的嗜血性達到最高點，恰恰是他運用手腕變成政黨黨首且出馬競爭總統贏得勝利的時候。在男人宣佈勝選的場合，微笑在他臉上魅惑得近乎完美時，你的兩顆頭，兩副嘴牙探入他心臟中央，跨越了左心室、右心室的隔膜處──

　　那裡有顆鮮豔的蘋果。

　　你上、下顎分離，一口吞進。你在他的身體緩緩幽幽的消化他的蘋果。

　　多麼美味而邪惡的一刻啊！

　　體內的蘋果。

　　這樣的人，在身體裡都長了一顆蘋果。豐潤多汁而活靈活現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