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邪典電影(cult片,靠片)指的不是一種影片類型,而是被一小群狂熱份子擁戴、並重複觀看的作品,那往往是非類型的、超越類型的判斷,是在當地社會由影迷所創造的小規模、但激烈流動的地下範疇。不過,它們之間或還有某些相同性,比如《發條橘子》、《洛基恐怖秀》、《霸道橫行》等,都是怪而非主流的,是顛覆理性與邏輯,召喚潛意識底下更深的生命悸動。
相對於正統、正典,邪典必然有著反特質,也許漫不經心地描繪暴力與色情,也許是極度荒謬,也許是無以名狀的恐怖,也許是推倒人類文明體制的建構,也許是渾身怒燄,也許是直視人性的軟弱。而邪典跟次文化在某種程度也有互通處。
如果依照這個思維脈絡去想,或許馬尼尼為也能夠稱之為邪典詩人。首先她的詩歌有張狂的恨意,如〈我已經能夠用文字下葬他人〉:「你的父親已經陳腐了。……我的身體有點荒廢。一路順風。孩子。把這些東西都弄髒吧。把你的人生都弄髒吧。……」、〈今天是埋葬你父親的日子〉:「今天是埋葬你父親的日子。今天是埋葬磚塊的日子。……每天抱你。抱到日夜空洞。……我能夠理解寫詩的亢奮。埋葬的亢奮。逃脫的亢奮。」、〈你父親已經死了去參加他的葬禮吧〉:「你父親已經死了在我文字強悍力量裡一點一點流掉死了……你父親死的時候我正走進你的房間……你父親已經死了去參加他的葬禮吧/你父親已經死了什麼都不用帶去參加他的葬禮吧」、〈這塊照亮了月亮的黑〉:「你不瞭解父親的死/你不瞭解這麼多黑色的恨……這塊你肉體裡的房間/這塊你的毛裡的房間/這塊黑色的濕……這塊母親肉體深處的深處……」、〈黑色的我鏡子裡的黑色〉:「你父親已經死了/因為他已經死了/因為我是一位母親/因為我厭惡你的父親」等等。
彷若咒怨,那是恨世的女鬼奪胎在文字中換骨在詩歌裡,企圖把現實累積的種種疲累不安憤怒悉數轉移為力量,一切都在高速一切都在暴燃,如此種種或也是馬尼尼為復活之路的壯舉。
自然要想起王志元《葬禮》裡的〈媽媽的恨有時很深──致布靈奇〉:「……她把我放著,轉過身去/將自己擦乾。從上到下/讓我無法不記得她私處的樣子/像黑夜裡埋藏的眼睛/房間不斷包裹的房間……媽媽期望火/期望有人以枝條撥開灰燼/讓她散開、感覺冷的顏色/讓她所剩無幾地亮著……我沿著床緣看她背影/長久地猜著是誰/將恨深深嵌了進去」,讀《我們明天再說話》也有恍若遭受火與黑暗的故事洗禮的滋味。
馬尼尼為有著驚人的誠實,那些意象都像是從她的傷痕與日常耗損裡長出來,如〈啞巴的方塊〉:「我是在寫你的哭鬧。我是在恨你的哭鬧。/我寫燒。寫放縱。寫收集。/寫把雨水倒進你的喉嚨。/裡面有一個啞巴的方塊。/裡面有母親磨破的陰道。」、〈縫上去的奶〉:「你要喝的奶靜靜地站在地上/縫在你媽媽的乳頭上」、〈我躲在那些顏色的房間〉:「我剪了一些精力旺盛的感受……我畫了很多的洞更茂密更深的洞/我蓋好棉被清洗自己的暴力/我拿出那些說不清楚的顏色」、〈差不多十年〉:「一塊一塊的鄉愁在你的熱血裡融化/一片一片的夜晚在你的乳汁裡變成冰塊/你的風景不太好看/大部分的人都不喜歡//你在異鄉的時候你在婚姻裡的時候/變成一棵樹/寒冷像血每天都在天亮的時候開始挖洞/在洞裡你寫詩唱歌」、……
因為赤裸裸地揭露,她的詩歌力,相對於慣定對女性詩歌的婉約溫和印象,也就愈發有著邪典感──不妨稱之為中魔式的寫法。馬尼尼為儼然一頭在黑暗中燃燒得發亮的動物。她的詩歌徹底推反關於女詩人或母親的刻板觀看。
馬尼尼為對創作與貓的執著,讓我想起柳美里所說:「我活著的意義即是寫作。」更重要的還有柳美里在《家族電影》的痛切陳述:「我和弟弟、妹妹對父母的恨意早已深植心中,這種恨意只能對外發洩。然而,我們除了憎恨,根本連如何與他人相處都不懂。和憎恨父母的罪行比起來,這樣的代價可能還算便宜的吧。」家庭從來不只是美麗安康,相反的,它的傷害指數遠遠超過人們所預想認真的許多。
馬尼尼為或亦已不只是寫家庭暗面,她是對陰暗完全投身,恨意作為焚化,身心的能量全數在噴發黑色的火焰,像是自我的魔化與黑化。詩歌是她的祕密房間,在裡面她打造恨的藝術,並完成究極埋葬術,而後全心信仰創作,大道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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