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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第一部卷四~第二部卷六.jpg

         沈默/寫

☉縱然天下第一是無敵,人生依然多憂煩

日本漫畫作品素有王道、邪道的區隔,基本上喜歡漫畫的人大致都耳熟能詳了,前者不消說是以熱血、友情、夢想、勝利等正面能量為主要調性的冒險、戰鬥作品,如《火影忍者》、《航海王》之流,那是很難不如雷貫耳對吧。至於另一邊的邪道,最簡單的講法就是將反派角色拉抬為主要人物,而且聚力於人性暗黑、恐怖的負向性思探,如《死亡筆記本》、《鏈鋸人》等。當然了,這也僅只是大方面上分流而已,其實很多漫畫是又王道又邪道,如《獵人》、《鬼滅之刃》、《咒術迴戰》,一方面仍舊有充沛人性溫柔的填入,但反派一方可也都有強勁著墨,西索的變態、十二鬼月後面悲傷的身世、兩面宿儺邪氣難擋的魅力等,都堪稱是邪王合作的典型。

武俠小說呢一直以來都走在王道路線上,就算是柳殘陽描繪黑幫江湖、打殺個沒止境的《梟霸》、《梟中雄》,主角也都要展現出俠義王道。而比較接近邪道路線的,此前金庸《鹿鼎記》裡的韋小寶或許算上一個,但他也不見得有多壞,就是痞了一點,懂得混水摸魚罷了。再來就要是溫瑞安的小說了,他對反派人物的關注素來是多的,有些反派的描繪甚至大過於正派人士,如《說英雄˙誰是英雄》系列的天下第七、白愁飛等,而且他也寫了如《殺人者唐斬》這樣十足邪道感的武俠小說。然後當然是極其擅長寫反派高手的黃易,《覆雨翻雲》的魔師龐斑、人妖里赤媚、《大唐雙龍傳》的邪王石之軒、陰后祝玉妍、婠婠等,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邪派人像,但說到底他們都不是主角,而僅是配角,倒是《盛唐三部曲》龍鷹的確是邪帝,其實為人做事還挺王道正派的。到了二十一世紀,聽聞中國網路武俠小說倒是興這一味,讓大反派當主人翁似乎也不是什麼太新鮮的設計。

帶有濃烈邪道意思的台灣武俠作品呢,無庸置疑是樓蘭未的《光明行》,其筆下人物大多是殘酷物語的搬演,猶如現實的拓印,在往往講究溫情、鄉愁一樣懷抱正義感的島國裡,他的確是異數。

這一、兩個月我都在讀大部頭到令人咋舌、但確實擁有類似《火影忍者》般教人追讀難忍魅力的《雪中悍刀行》。先前我已針對第一部卷一到卷三的部分寫了一篇〈天下有情人──閱讀烽火戲諸侯《雪中悍刀行》第一部卷一~卷三〉書評,而今又續讀到第二部卷六,基本上我的閱讀意見沒有什麼更新,烽火戲諸侯的寫法或這套小說的特點,目前依舊是同一套路持續走下去。不過呢,有一、兩點我有些在意的,不妨再說一說,也算是對上一篇《雪中悍刀行》書評的補充。

主要還是徐鳳年這名主人翁的變異,或者說忍辱負重、武道大成後的自我揭露,不藏了也不演了,明明白白讓天下人瞅見他的真底實蘊。徐鳳年開場就是一個紈褲子弟,好奢華、欺負女子、牙尖嘴利、小氣、喜歡佔便宜、怕死、欺侮讀書人,乍看絕不是一個討喜的人物型塑,完全是反派樣貌設置。但隨情節推演後,所有大有問題的部分,悉數都翻了一轉,烽火戲諸侯全都給了正解,比如是為了不讓朝廷過早盯上他云云,就連打老父親,也能扳直,只因母親吳素死了,徐鳳年氣惱父親徐驍竟毫無報仇作為所致。而後,一路行來至第二部卷六他不但做出各種創舉,也時而流露出人性溫暖的抉擇,甚至登頂為天下第一人。於是,邪道小傢伙,堂堂地長成了王道大物。

這讓人想到什麼呢?當然是周星馳的電影,他所扮演的各種角色,非常市井,也非常日常,壓根人性缺陷大補帖,諸如好色、貪財、好名、算計等等的,那是數不盡的。周星馳所呈現的角色群像呢,無疑是惡棍列傳。特別是《食神》、《功夫》更為明顯,跋扈得令人髮指的史蒂芬˙周,還有立志當壞人的阿星,渾身反派靈魂畢露,當然了這兩名角色後來都有機緣與悔悟,終成一代大師,也體現了邪道變王道的進程。

一路讀《雪中悍刀行》下來,我總覺得烽火戲諸侯要嘛是周星馳電影迷,要嘛他骨子跟周星馳是同一路人,寧得惡名,也要全自己所願。《食神》結尾大戲,大澈大悟的史蒂芬˙周黑髮轉白髮,徐鳳年不也如此嗎?當然了,更早以前,梁羽生《白髮魔女傳》的練霓裳和馬榮成《中華英雄》的華英雄也有相似的轉變。唯小說寫到徐鳳年武道至高風光後,故事可還未完結哪,緊接著他還有別的現實問題得苦惱得解決,這也是烽火戲諸侯的弦外之音吧,就算成為武道第一人又如何,只要你不是逍遙神仙,縱然你是新無敵,總還有事讓你憂愁讓你煩──人生,終歸是逃不掉躲不過。

 

☉大道把人當人看,但願萬物非芻狗

此外,《雪中悍刀行》愈到後來,似也就愈是越寫越黃易,輪迴轉世情緣不滅如《雲夢城之謎》,各種神通異能匪夷所思如《封神記》,權謀爭霸王朝興衰如《大唐雙龍傳》,以武入天道和詩意競技如《覆雨翻雲》。而幾場大決鬥,如徐龍象對半面佛慕容寶鼎、徐鳳年戰天下第二王仙芝,實不相瞞,那毀天滅地之威,在視覺感上也直逼好萊塢那些飛天遁地的超能力英雄們,人物對撞、建物崩倒的描寫,儼然《超人:鋼鐵英雄》、《復仇者聯盟》哪。

再來是兩處在意的點,其一是褚祿山抓了隨意議論徐鳳年受了些傷又怎麼、如果換作是他如何之如何的人,將徐鳳年闖蕩江湖所受的傷,完全複製,讓那些人去體驗看看,若果能夠熬過相同傷勢,就要贈予重金。其二,徐鳳年在客棧再遇彈琵琶少女二玉,發現其祖被殺,而女孩也被多人性侵,現場且有人盡情扔錢羞辱她,當下動情難擋地對少女說出對不起,而後盛怒宰了那些官將後代,更有後續的雷霆手段。這怎麼讀都好像是有心懷怒氣地在處置不負責言論的酸民啊。

歸根究底,徐鳳年在乎的是什麼呢?簡單來說,就是你既然把人當成狗看,他也就不介意下重手戮殺。此處姑且不談徐鳳年對士子、武夫與將相子孫多回羞辱乃至殺害的某種矛盾之處,好像也不見得就多有把人當人看──這裡面的意思無非是你既然不把人當人看了,我又何必把你當人看。徐鳳年或者說《雪中悍刀行》一再強調的核心精神,都集中於尋常百姓的生死安樂,不管是「……見著了一家不知什麼是天下大勢只知辛勤勞作的北涼老百姓,才覺得很多事談不上值當不值當。……我肯定會死守邊關,我只要活著一天,你們這樣的北涼百姓,就多一天安穩日子,多一天也好。」抑或「自古君王最愚昧,百姓最無愧。」盡皆如此。

再搭配其他要角,如李淳罡、王仙芝、張巨鹿等的作為去看,他們皆願意為後來人開路,這種繼往開來的胸懷是大心大靈無誤。在一套仙來神去玄乎其奇的武俠小說,烽火戲諸侯可說是倒打從武俠裡重新演化而得的仙俠修真小說一靶地秀出了他作為小說書寫者的底線,重要的不是那些天上人,而是世俗人、普通人。此所以李玉斧將會關上天門,此後人間再無飛升可能。鄭丰的奇幻小說《巫王志》也有相同的觀點,因此天巫應承天帝要絕地天通,斷了人與天帝的神祕感應與聯繫,讓人只活在人間裡,而不能跟天地一體。

《雪中悍刀行》如是寫道:「世人證道,都是證那天道,腳下人人有大道可走,卻給遺忘了。/天道再高終有頂,天人高坐,美其名曰位列仙班,大道卻無窮盡,何須高高在上?」、「……江湖上越是沒有仙人,卻越是重俠骨。王仙芝,江湖上少了一小撮飛來飛去的神仙人物,有何不妥?自有『俠義』二字撐起江湖。沒了飛升,源頭本就不在天上的江湖,自然也不會死。」

把世間還給人,讓天道依然天道,而人道是人道。天道、武道都不可免的得走在人道。什麼是人道?簡言之,把人當人看,而不是狗,不是畜生,不是充滿傷害與侮辱。法蘭茲˙卡夫卡的《審判》結尾不就是這麼寫著那個被法院審判程序折磨得無以復加、並在被刺死前的K的所思所想:「『像隻狗!』他說:似乎是指這件事情中所含的羞恥,竟比自己的生命更長久。」

而要把人當作人看,這在一個權勢滔天的年代何其之難,古今中外皆然。不管何時何地裡如果有世人為狗,被任意暴虐戕害,總是無比恐怖的事,某個程度來說,那就是恐怖大王已臨之日吧。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一九九期:

https://vocus.cc/article/606938a3fd897800011b3ae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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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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