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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存在的焦慮不斷地微縮、聚焦到一個末世論者的愛情兩難之上,彷如性與愛情是唯一還能掙脫痛苦、恐懼與疲憊的無二法門,這亦是《擁》相當精絕的視角:「………我現在一刻也少不了這種愛情糾葛,………她們賦予我力量,讓我能夠忍受自己生活和職業上的一成不變。」(P.78〜79)兩個女人給予主人翁承受疲憊生活的重大能量,他忠實地去迎接這個救贖,並終究必須在這兩者的拉扯、推拒之間找到自己適切的姿態;而這反向地連結到主述者的回憶,他原本樂於舔舐前妻貝婷娜的性器,但當那陰道分泌出的液體之多使他感覺到噁心時,他便也毫不自欺地主動面臨他們愛情的結束。開始或者盡頭,他總是那樣子忠實地挖探自己的愛情直覺與釐清愛情關係。



  似乎,忠實,是對愛情這種本能的最高禮讚(──而另一種本能,藝術的,也必合宜於這樣子的姿式,忠實地反映、承接所有情感、思維、經驗,乃至於成為與生活生命密切嵌合的行動)。



  文本的最後,他這麼想:「我持續默默忍受著道德上的小缺陷(不忠)………留下我這個愛情的倖存者顫抖,但卻滿足。」(P.220)、「我慢慢從自己殘餘的愛情掙扎中復原過來,直到再感受不到那些糾葛。我喜歡自己這樣沒有頭緒地默不作聲,隨意地站在無關緊要的大庭廣眾中。」(P.221)那直接表述了主人翁是個忠實者:忠實於自我的分離的愛情論者。而那對自身的忠實難免與道德準則的正面衝鋒,特別是人群之中的艱難處境(不被允許的必該批判的)。而這種拉鋸迫使他探知了愛情的侷限的同時,也推遠了愛情的邊界,搖鬆了道德標準,遠向人性更薄更亮的場域而去,並終於可以如最後所說的那般自然無謂地置身於群體之中。



  格納齊諾操作愛情語言的精微巧妙,可見一斑。他並不玩弄煽動式的激情語法,他採用的是淡淡的愁緒、帶點距離的遠遠凝視,使得男人的內在思維變得立體可信,特別是去引號的形式,去對話的形式──那總讓默想起夏宇在《腹語術》(現代詩季刊社)的〈筆談〉說的:「這是一個大量引號的時代,我們隨時可能被裝在引號裡」,雖然她未必說的是對話的引號,而是更多被過度強調的命定解釋象徵指涉後設的詞語,但拿來對照《擁》一書對話中並未使用引號的乾淨版面,總有著彷彿男人與外在世界的溝通是靜止的,是只在於主述者內心交涉的況味。



  彷若所有的對話都在其內在完成並消失。



  我們可以看看主人翁跟茱狄絲的一段對話:「她說:我們還沒有真正傷害過對方,對不對?\沒有,我說。妳希望我們因為某些事而鬧僵嗎?\………沒錯,茱狄絲說。我常想,總有東西暗中積聚著。\我有時也會這樣想;但我們為什麼要傷害對方?\我想看看我們之後會如何結束,茱狄絲說。」(P.51)



  他,是一個愛情的末世論者,同時也是愛情的先知。他既是終結,也是預示。而格納齊諾便經由這些結構精細、稍微一個不注意就溜滑過去的深微的對話,展演了細緻的愛情風景。



  這還可以牽結到格納齊諾對客觀環境、事物、動作的極細寫法,大量書寫各種物件的細小特點,並藉以反彈出無處不傾頹的沒落感。那將情感和實物具體練結的法子,從文本伊始到終點,都不乏所見。譬如醜陋與眼鏡、白肉桃子與青春、房子的缺陷與人的缺陷、飛蛾與安息地點的窗簾、睡蓮花瓣與女人下巴的某塊皮膚、海報與老話、………多不勝數,這樣子的物與物、物與人、物與概念或情感的牽連。



  (這種將對話去引號的形式與大量描繪所見物體的手法,默不自覺地會想起法國的小說書寫者讓─菲利浦‧圖森/Jean-Philippe Toussaint,他的《做愛》──寶瓶文化,余中先譯──中有段讓默印象最深的描寫:男主人翁透過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意識到他與女人愛情的終結;以及稍後在監視器的八個顯示螢幕,眼見女人從這一個走出又走入另一個,且終於女人在其中一個螢幕裡投來目光,但他倆的眼神並不真正地交會,於是促發他發覺他們的關係斷了。)



  此外,對愛情忠實的另外一個面向,即是對性場景與性語言的處理。忠實地不帶任何貶抑的處理。那似乎傳達了:愛情,那是身體所屬的意欲。於是,「不能同時達到高潮是很自然的事。男女兩性應該在沒有慾望的情形下,勇敢地看一看自己。………你看著床單上的精液,好像很傷心的樣子。………」(P.75)、「我整個人,其實是我的性器官,面臨絕境。………我逐漸喪失我的愛情本質,更講究地說,是喪失了性慾。」(P.155)、「我一直喜歡男女完後聞起來有點像魚的味道………這不是很好笑,做愛時出現體味,但之後大家都不想承認跟自己有關?」(P.216)並且有趣的是他們總是從背後做愛,主人翁總是從背後騎著他愛的兩個女人(珊德拉站在兩個酒箱上讓他進入,茱狄絲則是在樹叢跟他玩背後體位的野外性交),像是他們最親密的時分,他還無法迎向她們的目光以及正面。



  或者相當至關緊要的一幕:愛情的最後的勃起。為了避免他歷經陰莖的最後勃起的那一刻,於是他傾向於提前結束性行為。性能力失去的隱憂發酵到身體消失這樣的概念,前頭有失去了精液的孤獨,到文本末端則有醫生要他放入各種無用事物的箱子到公共空間的舉措而他終於體驗到「自己的消失」。格納齊諾真把男人對陰莖的風光與頹敗寫絕了(──這當然也指向了稍後欲談的老化),並使得勃起與失落的意義發生了強大的串連,再轉為多重隱喻。這些性語言所製造出來的人性語境,出奇的敏銳、意外的深邃。而這些妳又怎能說它不正是愛情最肉體也最忠實的層次的現示呢!



  這一段默很願意收尾在羅智成《寶寶之書》的一首短詩:




      我允許你對我扯謊

      至少再一千次

      ──誰會在你誠實的眼底仍希求

        迂腐的真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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