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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種最好的日子已然逝去的落落寡歡,若有所思的暗藍調子,那不是傷害,而是深情款款的不捨得,就像我所喜歡的班雅明話語:人類是凝視著過去,倒退著走入未來的。

                        ──唐諾〈刺蝟之人〉

 

  別離真正叫你傷心的地方,不在於跟那些親愛的人或許再也不能碰面了,不在於從此午夜夢迴那些美麗的時光會一再逆襲、一再呼喊你重回那個永恆的現場,不在於故事的落幕而你總是萬般不捨,不,不是這樣的,別離,往往最讓你猝不及防的是,沒有好好的告別,沒有好好的說一聲再見,沒有用力地擁抱對方,用力地說出所有的愛,然後再用力轉身,讓簾幕沉沉地在背後落下。

 

  《藝霞年代》讓你感動的地方就在於告別(你個人的意義,並非針對於臨老被拍攝乃湧起一股重新站上舞台熱情而想催告【藝霞歌舞劇團】再誕生的「霞女」們),在於導演薛常慧對這一段空格的藝文歷史,還有藝文團體的捕捉、補充:她為後來的人們填上應該出現在空格上的句子。甚至想方設法地去「重建」消失了幾十年的【藝霞】數個舞作(結合當時流行歌曲並進行編舞的豪華視聽秀)。

 

  那是個娛樂極度匱乏的年代,還沒有歌廳秀(而今風光復出但正面臨慘澹收視的豬哥亮正是這個娛樂形式的天王),島國第一家電視台還在更後頭的事(而作為主要娛樂場域的無線電視台或者之後好是盛行了一段日子的有線電視如今不都逐漸走向式微),【藝霞】以日本歌舞劇團(當時的【東寶】,抑或至今仍在活動延續的【寶塚】)為效法對象,在一片脫衣秀的腥羶表演之中,獨樹一格,脫穎而出。

 

  以王月霞為靈魂人物(舞台總監及編舞),兩個鐘頭的劇碼,穿插著半小時的古裝劇,再夾帶大量的歌曲和舞蹈──你想到《浮浪貢開花》(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流浪者不只是在唱歌──看《浮浪貢開花PART.Ⅰ&Ⅱ》〉)的庶民性歌舞與老歌新唱新用,而那些舉大腿踢舞的女孩,則自然而然想到蘇格蘭踢踏舞的《大河之舞》、《火焰之舞》等──大概三分鐘一首,所以整場下來約莫有二、三十條歌,所以得不斷換裝,熟記舞步,定點,其辛苦不言可喻。而那看來真像是華麗的拼圖。可以想像嗎?如果把當今的流行歌手的歌曲,譬如蔡依林、周杰倫、瑤瑤之流的帶舞蹈的曲子,拿來放在同一齣戲(把不同曲風的MV剪輯在同一影片),就是類似的趣味了。說真的,那個拼盤的複合形態,多像是現在的演唱會,強調奢華、誇壯還有新奇噱頭的綺麗風格。

 

  何況那還是個有點採軍事管理、訓練,以全女子(五十幾名少女)表演的策略(你很難不想到日本的成員來來去去換個沒完、陣容龐大的少女早安組),在當時幾乎沒有任何民間大型娛樂的年代能夠獲得轟動迴響似乎不難理解。不過在舞監死後(那個告訴她們怎麼做,要走到哪裡去,能夠製造形式、發掘流行元素並進行貫穿統合的人已經離開了,她並沒有培養接班人,那時尚缺乏永續經營的概念,所以這也是林懷民非得另行創立【雲門舞集2】此一將來性作為的背後因由吧),【藝霞】的經營團隊(其實就是王家人)面臨戲院改建的窘境,乃決定結束這個其實算得上島國最早藝文團體的組織。而那些原以為只是回去休息兩個月的「霞女」從此再也沒有相聚過,直到《藝霞年代》紀錄片的到來。

 

  你注意到的是若有似無的「銜接」。編導對中華藝術學校的女孩們(重建【藝霞】歌舞的舞者,她們隔著一道橫桿)還有【藝霞】的工作人員和那些被稱為霞女的婦女們(她們坐成一圈)進行訪談側拍。兩個時代的女孩,還有老女孩們(她們過往的照片看起來和現在的女孩一樣青春無敵哪)。年輕的學生被問及她們平常聽什麼音樂,喜歡【藝霞】的哪些歌舞、哪些表演者。這個訪拍的對照(但你以為這裡的意志力似乎可以更強,更有效的應用這個調度形式,譬如鏡頭移動,是圓形的左往右或右往左的週而復始,抑或某種意義的延展性與剪貼),再加上影片尾聲2008年的重現版對照以前的表演現場錄影放在同一畫面裡,使得「回味」的意涵獲得極高的展現。

 

  而所謂的回味不正是一種偶發性的逆反(從記憶場景底)與重現?例如幾乎在島國銷聲匿跡十多年的草蜢突然現身在金曲獎表演了超高舞技,對比韓國新生代團體(一直在sorry sorry的那個)一點都不遜色,那真讓你見識到那逝去的日子的重新到來。回味最高的趣味就是非常態性。那也幾乎是人們垂垂老矣後能夠述說的事,一如駱以軍《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夢遊街》(詳見《書狂集》之〈美好到不知如何是好──讀《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夢遊街》〉)寫下的那些被遺憾在某個時光裡的人們對各自故事充滿深刻情感的回憶。

 

  重建版公演時,觀眾席一個漂亮的女孩,頻頻拭淚,那是王昭雄(劇團經理)的女兒。她從小就是活在霞女(照片)之間,想必她一直聽說、想像著過往的輝煌吧…那是一個遙遠的年代從超過身體所能理解的歲月的回流。而那幾乎是傳說了啊,必然造成了巨大的衝擊吧…女孩的眼淚對你而言也是。你進入那個女孩的幽暗記憶。當只存在於聽聞的傳說活生生地展演在眼前時,你看到的將不只是眼前的,而是疊合了更多神秘、深邃的事物,而你無從說起。這時,你不得不佩服薛常慧促使舞作重建的企圖與努力。那正彰顯了這部紀錄片能做的事:召回過往的時光,那些豐饒、多情而懸繞未去的幽靈。

 

  在《梅蘭芳》(這真是一部怪異的電影,幾乎是截然不同的兩部電影的組成似的,無比精彩的全在小梅蘭芳的前段,後段相形之下就顯得平庸、刻板,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你流動的眼睛流動的手是水捲吐那些山中的夢——看《梅蘭芳》〉)有個代表傳統、經典的十三爺爺(小梅蘭芳代表創新,當然梅派現在也成為經典了),即使台下無一人、台上丟滿垃圾,仍舊將戲唱完,這是對所採行的表演形態的信仰與堅持(──所有形式都有衰亡的一日,而即使衰亡的那一刻還挺著不放棄的人,從來都是你頂禮的勇者)。那姿態如此勇悍無畏。你想著呼籲要將解散的【藝霞】重新喚回的霞女們是否有這樣子的自覺?即使無人鼓掌,亦仍舊要堅定地做出自己渴求的藝術形式?抑或她們將要以新的形式重臨:要做下去,以新的敘事(如那些傳統戲劇的新編)?她們是否有什麼東西、精神想要承繼給後來的孩子?

 

  影片中提到謝幕,一種爆炸性的群體畫面(想像那個年代看到舞台上五十幾個人一字排開的盛大場面),猶如煙火施放的最後瞬間。你自然想到【屏風表演班】核心之人李國修的謝幕,那樣充滿「道別的力道」。說珍重再見,並非必然會相見,而是即使再也無相會之期,偶然想起彼此(不比偶然更多)時,心頭還有一份懷念,一份希望對方在自己所不知道的遙遠的場所過得極好。一種純粹的冀望。

 

  你其實很想問:那些曾經擁有過最美麗時光與極致榮耀的女孩們,她們準備好告別了?給彼此一個熱烈而充滿氣味的擁抱,然後好好,好好的,用力地說再見?準備好對往事深情而濃烈地揮手,然後淡然地走進生活與陰影之中?

 

  告別。那從來都是漫長的。一如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的小說。

 

 

──98/10/13,晚間,《藝霞年代》試片,絕色影城。與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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