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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生的每一則念頭都乘以迷戀的向量。那迷戀正悄悄改造著我。我接受改變。把自己看穿,一再一再地。如同看清關係的荒涼本質般,看穿迷戀之中的自己也是荒涼的。那被迷戀的念頭搖動,吸收,在其中暈眩的我,並沒有一種不變的相狀。於是在我與我自己之間形成了一種陌生感,我看自己怎樣一天天被豐饒的可能性吸引,開始穿上一個新的形狀,其後那個我又如何悄沒聲息地剝落了。

  迷戀始自對一個人突然乍現的愛慕,最終卻成了與自己的關係。

  那關係是敞開的。洞開著許多扇的門。

  門外似乎就是,神秘又可怖畏的自由。

       ──張惠菁〈堂皇迷戀〉(《你不相信的事》,大塊文化)

 

  兩廳院主辦的2009世界之窗系列今年來到日本潮流。十月十一日,午后,在國家戲劇院,《大鼻子情聖》,鈴木忠志劇團製作,導演、設計皆為鈴木忠志,原著為艾德蒙․羅絲丹/Edmond Rostand,表演者計有新堀清純、藤本康宏、內藤千惠子、竹森陽一等人。左舞台有一枯樹,底下是張矮桌,後頭則是綿延的草叢,再後則是一和室屋宇(右舞台的門、高窗以及側邊盛開的花樹),畫面有著靜謐與哀傷並行的神秘作用。

 

  故事方面並不複雜。大抵是西哈諾/Cyrano是個有怪大鼻子的醜漢子,痴心於美麗女子羅珊妮/Roxanne,然則羅珊妮一直將他視為哥哥,並請求他幫助向心上人克利斯提安/Christian示愛。西哈諾乃決心以自己的文筆結合克利斯提安的俊俏外貌(草包一枚)奪得羅珊妮的芳心。此一舉措的源由在於如此他便能盡吐對羅珊妮的愛意與思慕。痴心到將自己變成沒有形狀的東西,只是一道聲音。那就是西哈諾。最後怎麼著,羅珊妮愈發愛戀克利斯提安。但這個愛戀卻不再止於表面,而是深入到裡面。即使在戰場仍舊每日一封情書的舉動(西哈諾的傾訴),更讓她徹底地被那些文字與聲音給迷住了。另一種迷戀誕生。當羅珊妮一再呈述有多愛克利斯提安時,其實她指向的都是西哈諾。這時迷戀就像箭矢,直直地貫穿克利斯提安,特別是羅珊妮對他說道「即使他變得很醜她也愛他」。克利斯提安乃對西哈諾說出實情並認為羅珊妮愛的是西哈諾。西哈諾接受克利斯提安的建議正預備要對羅珊妮告白時,克利斯提安卻戰死沙場,懷裡還有西哈諾代筆的最後一封信。西哈諾慨然一嘆,這個秘密便被掩埋了,直到他臨終時拜訪羅珊妮,請求讀那最後一封信(他仍舊想要對他心愛的女子讀出死亡以前的最後一吻吧)──而他的聲音和讀時的自然、深情,乃被羅珊妮識破,而西哈諾矢口否認,死去。

 

  悲壯。原先是很美好的東西。但不知怎麼的,那種彷彿將自己供作犧牲的姿態卻愈來愈不牢靠。像是個編織無縫的謊言。一個讓人為了摟抱那壯烈得近乎偉大的感覺的謊言──那是為了認知自身如何偉大的巨大化的扮演嗎?即使到死,仍舊堅決不吐露。他說:這就是男人的氣概。這裡面的悲劇感不由得像是個笑話。一股埋伏得很深、很深的隱隱作痛的笑聲在故事的底部等待反彈的時刻。

 

  無怪乎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透過小說人物的嘴說出:「關於人類,我感到完全憎惡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他們如何殘酷、卑劣和愚蠢地設法戴上抒情的面具。她將你送入死亡手裡,她把這件事當成受傷的愛的一個浪漫壯舉,而你為了一個心地狹窄的平凡女人而走上絞架,而且覺得你是在一齣莎士比亞為你寫的悲劇中扮演一個角色。」(《賦別曲》,吳美真譯,皇冠文化)

 

  設法戴上抒情的面具。還有,受傷的愛的一個浪漫壯舉。扮演,扮演著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偉大模樣。那簡直像是魔祟一般的,人們總是追隨著內部的某種先設(預定值)的結構做著瘋狂、誇大而不必要的幻夢體驗。一種現實經驗的舞台演出。活在自己的內在視角。每個人都是演員,也是自己的觀眾。於是一切就變得更戲劇,更有可看性。然則不顧一切的,毫無自覺的追求悲壯與浪漫恰恰是人們所欲求的。而這種內在的神聖性,卻很容易由於沒有節制的衝刺(一味的幾無掙扎與判斷力的犧牲),翻轉成可笑、愚蠢的事物。西哈諾便是這麼樣一個人物。他所堅持的男子的氣概,究竟在哪個環節給了誰幸福呢?除了他愈發壯大的自卑感以及連帶產生的雄偉(他的自我認定),還能有什麼呢?難道西哈諾的行為不正是否定了羅珊妮有愛一個人的深度的可能,不是確定了自我微小感的龐大,不是到頭來陷溺於某種固執而絕不還轉的自我扮演?

 

  鈴木忠志在此文本裡另外虛構一個書寫的角色喬三。一個寫西哈諾故事的日本書寫者喬三。這真是個有趣、意味豐厚的設定(一個圈,套著另一個圈似的)。戲碼一開始就是一段氣氛到位的鬥殺,而砍劈咆嘯後,突然表演者落定在桌前,振筆急揮。他的母親則問他是否又看到幻影?以另一個虛構人物說一個流傳已久的虛構故事。這個設定總有點什麼。喬三究竟要透過西哈諾的這個角色走向哪裡?如最後的影像那般,在漫天灑落的雪片(原就只是一點、一點稀疏的下,後來簡直像是倒的,真的是非常大量的雪花,幾乎把人影淹沒了),他執一把傘,獨自的,遙望女子所居住的房舍,慢慢踏入幽黯之中,是這樣嗎?喬三和西哈諾一樣擁有顆怪誕的大鼻子,是否也擁有同樣一個難忘而從未告白過的傾慕的女子?他想經由類自述的文字編造滿足自己什麼?或者駁斥、哀悼某個必然飛逝(但更近似不曾開始)的戀情嗎?

 

  無法那麼單純地把這份迷戀緊緊作為迷戀。它應該與張惠菁說的:「迷戀始自對一個人突然乍現的愛慕,最終卻成了與自己的關係。」十分相似。是的,如此的迷戀,是對自己的某個深藏的面的折影。喬三在西哈諾這樣極其隱忍的小說角色裡是否親眼目睹自己豪華得那樣猛烈的身影?或者鈴木忠志所探索的日本人為何這麼喜好閱讀《大鼻子情聖》此一文本的帷幕以後,存在著什麼樣的精神風景?那個與自己(日本民族)的關係究竟為何呢?在那濃烈的悲劇性落幕後,可有在鈴木忠志的凝望裡,重新解讀壯烈成仁信念的荒涼、荒誕?

 

  迷戀在北野武的電影《淨琉璃》以及谷崎潤一郎的小說《春琴抄》(賴明珠譯,聯合文學)中皆以瘋狂的形態展示:男人將眼珠挖掉只為了避免目睹心中偶像的毀容要將她們的倩影以最美麗的方式封存。這對醜的不得凝視反倒具備了詩意與美學──安柏托․艾可/Umberto Eco在《醜的美學》(彭淮棟譯,聯經)中反覆對醜與美的對立、周折、翻轉、結合和同一性的辯證似乎變得可親而易於理解了:「美就是醜,醜就是美。」(他引用莎士比亞《馬克白》的巫婆之語)。

 

  而大鼻子情聖(醜的深情之人。深情似乎一直是屬於美的範疇。但別忘了著名的怪物們:鐘樓怪人、科學怪人或金鋼的真心無還)愛情與毀滅的壯舉,特別又對照了羅珊妮的前、後愛情(從表面到裡面)的姿態(或者說諷刺),對醜與美、表面與內在的探索,都在最後滿天的雪裡達致了一真實跟幻想的交錯的神秘異境。

 

  此外,道具的上場分外震驚。在表演者的叱叫、大力蹬步,在壯闊的歌劇音樂裡,在刀與傘的舉放間,道具登場、撤下,拓展、加深了換場的藝術感。並且顯得從容。而在節奏裡變換自如的從容,向來是劇場分外難得的精彩元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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